施耐庵
〔明〕 1296 - 1370 年
施耐庵,原名彥端,字肇瑞,號子安,別號耐庵。原籍蘇州,生於興化,舟人之子,13歲入私塾,19歲中秀才,29歲中舉,35歲中進士。35歲至40歲之間官錢塘二載,後與當道不合,復歸蘇州。至正十六年(1356)六十歲,張士誠據蘇,徵聘不應;與張士誠部將卞元亨相友善,後流寓江陰,在祝塘鎮教書。71歲或72歲遷興化,旋遷白駒場、施家橋。朱元璋屢徵不應;最後居淮安卒,終年74歲。著作是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
話說王慶見板凳作怪,用腳去踢那板凳
卻是用力太猛,閃肭了脅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價動價不得
老婆聽的聲喚,走出來看時,只見板凳倒在一邊,丈夫如此模樣
便把王慶臉上打了一掌道:“郎當怪物!卻終日在外面,不顧家裏
今晚纔到家裏一回兒,又做什麼來!”王慶道:“大嫂不要取笑
我閃肭了脅肋,了不的!”那婦人將王慶扶將起來
王慶勾着老婆的肩胛,搖頭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婦人罵道:“浪弟子,烏歪貨!你閒常時只歡喜使腿牽拳,今日弄出來了
”那婦人自覺這句話說錯,將紗衫袖兒掩着口笑
王慶聽的“弄出來”三個字,恁般疼痛的時節,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來
那婦人又將王慶打了個耳刮子道:“烏怪物!你又想了那裏去?”當下婦人扶王慶到牀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壺熱酒,遲與王慶吃了
他自去拴門戶,撲蚊蟲,下帳子,與丈夫歇息
王慶因腰脅十分疼痛,那椿兒動彈不得,是不必說
一宿無話
次早,王慶疼痛兀是不止
肚裏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聲喏答應?”捱到午牌時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贖膏藥
王慶勉強擺到府衙前,與慣醫跌打損傷,朝北開鋪子賣膏藥的錢老兒買了兩個膏藥,貼在肋上
錢老兒說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須是吃兩服療傷行血的煎劑
”說罷,便撮了兩服藥,遞與王慶
王慶向便袋裏取出一塊銀子,約模有錢二三分重,討張紙兒包了
錢老兒睃着他包銀子,假把臉兒朝着東邊
王慶將紙懈遞來道:“先生莫嫌輕褻,將來買涼瓜兒啖
”錢老兒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計較!這卻使不得
”一頭還在那裏說,那隻右手兒已是接了紙包,揭開藥箱蓋,把紙包丟下去了
王慶拿了藥,方欲起身,只見府西街上走來一個賣卦先一,頭帶單紗抹眉頭巾,身穿葛布直身,撐着一把遮陰涼傘,傘下掛一個紙招牌兒,大書:“先天神數”四字
兩旁有十六個小字,寫道:
“荊南李助,十文一數,字字有準,術勝管輅

王慶見是個賣卦的,他已有嬌秀這椿事在肚裏,又遇着昨日的怪事,他便叫道:“李先生,這裏請坐
”那先生道:“尊官有何見教?”口裏說着,那雙眼睛骨淥淥的把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
王慶道:“在下欲卜一數
”李助下了傘,走進膏藥鋪中,對錢老兒拱手道:“攪擾
”便向單葛布衣袖裏,模出個紫檀課筒兒,開了筒蓋,取出一個大定銅錢,遞與王慶道:“尊官那邊去,對天默默地禱告
”王慶接了卦錢,對着炎炎的那輪紅日,彎腰唱喏
卻是疼痛,彎腰不下
好似那八九十歲老兒,硬着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着禱告
那邊李助看了,悄地對錢老兒猜說道:“用了先生膏藥,一定好的快
想是打傷的
”錢老道:“他見什麼板凳作怪,踢閃了腰肋
適才走來,說話也是氣喘
貼了我兩個膏藥,如今腰也彎得下了
”李助道:“我說是個閃肭的模樣
”王慶禱告已畢,將錢遞與李助
那李助問了王慶姓名,將課筒搖着,口中念道:
“日吉辰良,天地開張
聖人作易,幽贊神明
包羅萬象,道合乾坤
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
今有東京開封府王姓君子,對天買卦
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請周易文王先師,鬼谷先師,袁天綱先師,至神至聖,至福至靈,指示疑迷,明彰報應

李助將課筒發了兩次,疊成一卦道:“是水電屯卦
”看了六爻動靜,便問:“尊官所佔何事?”王慶道:“問家宅
”李助搖着頭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屯者,難也
你的災難方興哩
有幾句斷詞,尊官須記着
”李助搖着一把竹骨摺疊油紙扇兒,念道:
“家宅亂縱橫,百怪生災家未寧
非古廟,即危橋
白虎衝兇官病遭
有頭無尾何曾濟,見貴兇驚訟獄交
人口不安遭跌蹼,四肢無力拐兒撬
從改換,是非消
逢着虎龍雞犬日,許多煩惱禍星招

當下王慶對着李助坐地
當不的那油紙扇兒的柿漆臭,把擀羅衫袖兒掩着鼻聽他
李助念罷,對王慶道:“小子據理直言
家中還有作怪的事哩
須改過遷居,方保無事
明日是丙辰日,要仔細哩
”王慶見他說得兇險,也沒了主意
取錢酬謝了李助
李助出了藥鋪,撐着傘,望東去了
當有府中五六個公人衙役,見了王慶,便道:“如何在這裏閒話?”王慶把見怪閃肭的事說了
衆人都笑
王慶道:“列位,若府尹相公問時,須與做兄弟的周全則個
”衆人都道:“這個理會得
”說罷,各自散去
王慶回到家中,教老婆煎藥
王慶要病好,不上兩個時辰,把兩服藥都吃了
又要藥行,多飲了幾杯酒
不知那去傷行血的藥性,都是熱的
當晚歇息,被老婆在身邊挨挨摸摸,動了火
只是礙着腰痛,動彈不得
怎禁那婦人因王慶勾搭了嬌秀,日夜不回,把他寡曠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熾焰起來,怎饒得過他
便去爬在王慶身上,做了個掀翻細柳營
兩個直睡到次日辰牌時分,方纔起身
梳洗畢,王慶因腹中空虛,暖些酒吃了
正在吃早飯,兀是未完,只聽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麼?”婦人向板壁縫看了道:“是兩個府中人
”王慶聽了這句話,便呆了一呆
只得放下飯碗,抹抹嘴,走將出來,拱拱手,問道:“二位光降,有何見教?”那兩個公人道:“都排,真個受用!清早兒臉上好春色
大爺今早點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來
我每兄弟輩替你稟說見怪閃肭的事
他那裏肯信
便起一一枝籤,差我每兩個來請你回話
”把籤與王慶看了
王慶道:“如今紅了臉,怎好去參見?略停一會兒纔好
”那兩個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
太爺立等回話
去遲了,須帶累我每吃打
快走,快走!”兩個扶着王慶便走
王慶的老婆慌忙走出來問時,丈夫已是出門去了
兩個公人扶着王慶,進了開封府
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
兩個公人帶王慶上前稟道:“奉老爺鈞旨,王慶拿到
”王慶勉強朝上磕了四個頭
府尹喝道:“王慶,你是個軍健,如何怠玩,不來伺候?”王慶又把那見怪閃肭的事,細稟一遍道:“實是腰肋疼痛,坐臥不寧,行走不動,非敢怠玩
望相公方便
”府尹聽罷,又見王慶臉紅,大怒喝道:“你這廝專一酗酒爲非,幹那不公不法的事!今日又捏妖言,欺誑上官
”喝教扯下去打
王慶那裏分說得開
當下把王慶打得皮開肉綻,要他招認捏造妖書,煽惑愚民,謀爲不軌的罪
王慶昨夜被老婆剋剝,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雙斧伐木,死去再醒
吃打不地,只得屈招
府尹錄了王慶口詞,叫禁子把王慶將刑具枷扭來釘了,押下死囚牢裏,要問他個捏造妖書,謀爲不軌的死罪
禁子將王慶扛擡入牢去了
原來童貫密使人分付了府尹,正要尋罪過擺撥他
可可的撞出這節怪事來
那時府中上下人等,誰不知道嬌秀這件勾當,都紛紛揚揚的說開去:“王慶爲這節事得罪,如今一定不能個活了
”那時蔡京、蔡攸耳朵的頗覺不好聽
父子商議,若將王慶性命結果,此事愈真,醜聲一發播傳
於是密挽心腹官員,與府尹相知的,教他速將王慶刺配遠惡軍州,以滅其跡
蔡京、蔡攸擇日迎娶嬌秀成親
一來遮掩了童貫之羞,二來滅了衆人議論
蔡攸之子,左右是呆的,也不知嬌秀是處子不是處子
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開封府尹,遵奉蔡太師處心腹密話,隨即升廳
那日正是辛酉日
叫牢中提出王慶,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量地方遠近,該配西京管下陝州牢城
當廳打一面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叫做孫琳、賀吉,監押前去
三人出開封府來
只見王慶的丈人牛大戶接着,同王慶、孫琳、賀吉,到衙前南街酒店裏坐定
牛大戶叫酒保搬取酒肉
吃了三杯兩盞,牛大戶向身邊取出一包散碎銀兩,遞與王慶道:“白銀三十兩,把與你路途中使用
”王慶用手去接道:“生受泰山!”牛大戶推着王慶的手道:“這等容易!我等閒也不把銀兩與你
你如今配去陝州,一千餘里,路遠山遙,知道你幾時回來
你調戲了別人家女兒,卻不耽誤了自己的妻子
老婆誰人替你養?又無一男半女,田地家產,可以守你
你須立紙休書
自你去後,任從改嫁,日後並無爭執
如此方把銀子與你
”王慶平日會花費,思想:“我囊中又無十兩半斤銀兩,這陝州如何去得?”左思右算,要那銀兩使用
嘆了兩口氣道:“罷,罷!”只得寫紙休書
牛大戶一手接紙,一手交銀,自回去了
王慶同了兩個公人,到家中來,收拾行囊包裹
老婆已被牛大戶接到家中去了
把個門兒鎖着
王慶向鄰舍人家,借了斧鑿,打開門戶
到裏面看時,凡老婆身上穿着的,頭上插戴的,都將去了
王慶又惱怒,又悽慘
央間壁一個周老婆子到家,備了些酒食,把與公人吃了
將銀十兩,送與孫琳、賀吉道:“小人棒瘡疼痛,行走不勸
欲將息幾日,方好上路
”孫琳、賀吉得了錢,也是應允
怎奈蔡攸處挽心腹催促公人起身
王慶將傢伙什物,胡亂變賣了,交還了胡員外家賃房
此時王慶的父王砉,已被兒子氣瞎了兩眼,另居一處
兒子上門,不打便罵
今日聞得兒子遭官司刺配,不覺心痛
教個小廝扶着,走到王慶屋裏叫道:“兒子呀!你不聽我的訓誨,以致如此!”說罷,那雙盲昏眼內吊下淚來
王慶從小不曾叫王砉一聲爺的,今值此家破人離的時節,心中也酸楚起來,叫聲道:“爺!兒子今日遭恁般屈官司!叵耐牛老兒無禮,逼我寫了休妻的狀兒,才把銀子與我
”王砉道:“你平日是愛妻子,孝丈人的
今日他如何這等待你?”王慶聽了這兩句搶白的話,便氣憤憤的不來採着爺,逕同兩個公人,收拾城去了
王砉頓足捶胸道:“是我不該來看那逆種!”復扶了小廝自回,不題
卻說王慶同了孫琳、賀吉,離了東京,賃個僻靜所在,調治十餘日
棒瘡稍愈,公人催促上路
迤裏而行,望陝州投奔
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炎熱,一日止行得四五十里
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牀,吃不滾湯
三個人行了十五六日,過了嵩山
一日,正在行走,孫琳用手向西指着遠遠的山峯,說道:“這座山叫做北邙山,屬西京管下
”三人說着話,趁早涼行了二十餘里
望見北邙山東有個市鎮
只見西面村農,紛紛的投市中去
那市東人家稀少處,丁字兒列着三株大柏樹
樹下陰蔭
只見一簇人亞肩疊背的,圍着一個漢子,赤着上身,在那陰涼樹下,吆吆喝喝地使棒
三人走到樹下歇涼
王慶走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溼
帶着護身枷,挨入人叢中,掂起腳看那漢使棒
看了一歇兒,王慶不覺失口笑道:“那漢子使的是花棒
”那漢正使到熱鬧處,聽了這句話,收了棒看時,卻是個配軍
那漢大怒,便罵:“賊配軍!俺的槍棒遠近聞名
你敢開了那烏口,輕慢我的棒,放出這個屁來!”丟下棒,提起拳頭,劈臉就打
只見人叢中走出兩個少年漢子來,攔住道:“休要動手
”便問王慶道:“足下必是高的
”王慶道:“亂道這一句,惹了那漢子的怒
小人槍棒也略曉得些兒

那邊使棒的漢子怒罵道:“賊配軍!你敢與我比試罷
”那兩個人對王慶道:“你敢與那漢子使合棒
若贏了他,便將這掠下的兩貫錢都送與你
”王慶笑道:“這也使得
”分開衆人,向賀吉取了杆棒,脫了汗衫,拽紥起裙子,掣棒在手
衆人都道:“你項上帶着個枷兒,卻如何輪棒?”王慶道:“只這節兒稀罕
帶着行枷贏了他,纔算手段
”衆人齊聲道:“你若帶枷贏了,這兩貫錢一定與你
”便讓開路,放王慶入去
那使棒的漢,也掣棒在手,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王慶道:“列位恩官,休要笑話
”那邊漢子明欺王慶有護身枷礙着,吐個門戶,喚做蟒蛇吞象勢
王慶也吐個勢,喚做晴蜓點水勢
那漢喝一聲,便使棒蓋將入來
王慶望後一退
那漢趕入一步,提起棒,向王慶頂門,又復一棒打下來
王慶將身向左一內
那漢的棒打個空,以棒不迭
王慶就那一閃裏,向那漢右手一棒劈去,正打着右手腕,把這條棒打落下來
幸得棒下留情,不然把個手腕打斷
衆人大笑
王慶上前執着那漢的手道:“衝撞,休怪!”那漢右手疼痛,便將左手去取那兩貫錢
衆人一齊嚷將起來道:“那廝本事低醜
適才講過,這錢應是贏棒的得
”只見在先出尖上前的兩個漢子,劈手奪了那漢兩貫錢,把與王慶道:“足下到敝莊一敘
”那使棒的拗衆人不過,只得收拾了行仗,望鎮上去了
衆人都散
兩個漢子邀了王慶,同兩個公人,都戴個涼笠子,望南抹過兩三座林子,轉到一個村坊
林子裏有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牆
牆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樹
莊外新蟬噪柳,莊內乳燕啼樑
兩個漢子邀王慶等三人進了莊院,入到草堂
敘禮罷,各人脫下汗衫麻鞋,分賓主坐下
莊主問道:“列位都像東京口氣
”王慶道了姓名,並說被府尹陷害的事
說罷,請問二位高姓大名
二人大喜
那上面坐的說道:“小可姓龔,單名個端字
這個是舍弟,單名個正字
舍下祖居在此
因此這裏叫做龔家村
這裏屬西京新安縣管下
”說罷,叫莊各替三位瀚濯那溼透的汗衫
先汲涼水來解了暑渴
引三人到耳房中洗了澡
草堂內擺上桌子
先吃了見成點心
然後殺雞宰鴨,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
莊客重新擺設,先搬出一碟剝光的蒜頭,一碟切斷的壯蔥,然後搬出菜蔬果品,魚肉雞鴨之類
龔端請王慶上面坐了,兩個公人一代兒坐下,龔端和兄弟在下面備席
莊客篩酒
王慶稱謝道:“小人是個犯罪囚人
感蒙二位錯愛,無端相擾,卻是不當
”龔端道:“說那裏話!誰人保得沒事?那個帶着酒食走的?”
當下猜枚行令
酒至半酣,龔端開口道:“這個敝村前後左右,也有二百餘家,都推愚弟兄做個主兒
小可弟兄兩個,也好使些拳棒,壓服衆人
今春二月,東村賽神會,搭臺演戲
小可弟兄到那邊耍子,與彼村一個人,喚做黃達,因賭錢鬥口
被那廝痛打一頓
俺弟兄兩個也贏不得他
黃達那廝在人面前誇口稱強
俺兩個奈何不得他,只得忍氣吞聲
適才見都排棒法十分整密,俺二人願拜都排爲師父
求師父點撥愚弟兄,必當重重酬謝
”王慶聽罷大喜
謙讓了一回,龔端同弟,隨即拜王慶爲師
當晚直飲至盡醉方休
乘涼歇息
次日天明,王慶乘着早涼,在打麥場上點撥龔端拽拳使腿
只見外面一個人,背叉着手,踱將進來,喝道:“那裏配軍,敢到這裏賣弄本事?”只因走進這個人來,有分教:王慶重種大禍胎,龔端又結深仇怨
真是:禍從浮浪起,辱因賭博招
畢竟走進龔端莊裏這個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王慶在龔家村龔端莊院內,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風徐來的涼晨,在打麥場上柳陰下,點撥龔端兄弟使拳拽腿
忽的有個大漢子,禿着頭,不帶巾幘,綰個丫髻,穿一領雷州細葛布短敞衫,緊一條單紗裙子,拖一隻草涼鞋兒,捏着一把三角細蒲扇,仰昂着臉,背叉着手擺進來
見是個配軍在那裏點撥
他昨日已知道邙東鎮上,有個配軍,贏了使槍棒的
恐龔端兄弟學了觔節,開口對王慶罵道:“你是個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脫,在這裏哄騙人家子弟?”王慶只道是龔氏親戚,不敢回答
原來這個人,正是東村黃達
他也乘早涼,欲到龔家村西盡頭柳大郎處討賭帳,聽得龔端村裏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慣了龔家弟兄,因此逕自闖將進來
龔端見是黃達,心頭一把無明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大罵道:“驢牛射出來的賊亡八!前日賴了我賭錢,今日又上門欺負人!”黃達大怒,罵道:“搗你孃的腸子!”丟了蒲扇,提了拳頭,搶上前,望龔端劈臉便打
王慶聽他兩個出言吐氣,也猜着是黃達了,假意上前來勸,只一枷望黃達膀上打去
黃達撲通的顛個腳梢天,掙紥不迭,被龔端、龔正並兩個莊客,一齊上前按住,拳頭腳尖,將黃達脊背胸脯,肩胛脅肋,膀子臉頰,頭額四肢,無處不着拳腳,只空得個舌尖兒
當下衆人將黃達踢打一個沒算數,把那葛敞衫、紗裙子,扯的粉碎
黃達口裏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條條的一毫絲線兒也沒有在身上
當有防送公人孫琳、賀吉再三來勸,龔端等方纔住手
黃達被他每打壞了,只在地上喘氣,那裏掙紥得起
龔端叫三四個莊客,把黃達扛到東村半路上草地裏撇下
赤日中曬了半日
黃達那邊的鄰舍莊家,出來芸草,遇見了,扶他到家,臥牀將息,央人寫了狀詞,去新安縣投遞報辜,不在話下
卻說龔端等鬧了一個早起,叫莊客搬出酒食,請王慶等吃早膳
王慶道:“那廝日後必來報仇廝鬧
”龔端道:“這賊亡八窮出烏來!家裏只有一個老婆,左右鄰里只礙他的膂力,今日見那賊亡八打壞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氣
叵是死了,拼個莊客償他的命,便吃官司也說不得
若是不死,只是個互相廝打的官司
今日全賴師父報了仇
師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發把槍棒教導了愚弟兄,必當補報
”龔端取出兩錠角,各重五兩,送與兩個公人,求他再寬幾日
孫琳、賀吉得了錢,只得應允
自此一連住了十餘日,把槍棒觔節,盡傳與龔端、龔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聽得黃達央人到縣裏告準,龔端取出五十兩白銀,送與王慶到陝州使用
起個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時,離了本莊
龔端叫兄弟帶了若干銀兩,又來護送
於路無話
不則一日,來到陝州
孫琳、賀吉帶了王慶到州衙,當廳投下了開封府文牒
州尹看驗明白,收了王慶,押了迴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
州尹隨即把王慶帖發本處牢城營來
公人討收管回話,又不必說
當下龔正尋個相識,將些銀兩,替王慶到管營、差撥處,買上囑下的使用了
那個管營姓張,雙名世開,得了龔正賄賂,將王慶除了行枷,也不打什麼殺威棒,也不來差他做生活,發下單身房內,由他自在出入
不覺的過了兩個月,時遇秋深天氣
忽一日,王慶正在單身房裏閒坐,只見一個軍漢走來說道:“管營相公喚你
”王慶隨了軍漢,來到點視廳上,磕了頭
管營張世開說道:“你來這裏許多時,不曾差遣你做什麼
我要買一張陳州來的好角弓
那陳州是東京管下,你是東京人,必知價直真假
”說罷,便向袖中摸出一個紙包兒,親手遞與王慶道:“紋銀二兩,你去買了來回話
”王慶道:“小的理會得
”接了銀子,來到單身房裏,拆開紙包,看那銀子,果是雪厾
將等子稱時,反重三四分
王慶出了本營,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鋪中,止用得一兩七錢銀子,買了一張真陳州角弓將回來
張管營已不在廳上了,王慶將弓交與內宅親隨伴當送進去
喜得落了他三錢銀子
明日,張世開又喚王慶到點視廳上,說道:“你卻幹得事來
昨日買的角弓甚好
”王慶道:“相公須教把火來放在弓廂裏,不住的焙,方好
”張世開道:“這個曉得
”從此張世開日日差王慶買辦食用供應
卻是不比前日發出現銀來
給了一本帳簿,教王慶將日逐買的,都登記在簿上
那行鋪人家,那個肯賒半文?王慶只得取出己財,買了送進衙內去
張世開嫌好道歉,非打即罵
及至過了十日,將簿呈遞,稟支價銀,那裏有毫忽兒發出來
如是月餘,被張管營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後後,總計打了三百餘棒,將兩腿都打爛了
把龔端送的五十兩銀子賠費得罄盡
一日,王慶到營西武功牌坊東側首一個修合丸散,賣飲片、兼內外科、撮熟藥,又賣杖瘡膏藥的張醫士鋪裏,買了幾張膏藥,貼療杖瘡
張醫士一頭與王慶貼膏藥,一頭口裏說道:“張管營的舅爺龐大郎,前日也在這裏取膏藥貼治右手腕
他說在邙東鎮上跌壞的
咱看他手腕,像個打壞的
”王慶聽了這句話,忙問道:“小人在營中,如何從不曾見面?”張醫士道:“他是張管營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單諱個元字兒
那龐夫人是張管營最得意的
那龐大郎好的是賭錢,又要使槍棒耍子
虧了這個姐姐常照顧他
”王慶聽了這一段話,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樹下被俺打的那廝,一定是龐元了
怪道張世開尋罪過擺佈俺
”王慶別了張醫士,回到營中,密地與管營的一個親隨小廝,買酒買肉的請他,又把錢與他
慢慢的密問龐元詳細
那小廝的說話,與前面張醫士一般;更有兩句備細的話,說道:“那龐元前日在邙東鎮上被你打壞了,常在管營相公面前恨你
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
”正是:
好勝誇強是禍胎,謙和守分自無災
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還來
當下王慶問了小廝備細,回到單身房裏,嘆口氣道:“不怕官,只怕管
前日偶爾失口,說了那廝,贏了他棒,卻不知道是管營心上人的兄弟
他若擺佈得我要緊,只索逃走他處,再作道理
”便悄地到街坊買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邊,以防不測
如此又過十數日,幸得管營不來呼喚,棒瘡也覺好了些
忽一日,張管營又叫他買兩疋段子
王慶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鋪中買了回營
張管營正坐在點視廳上,王慶上前回話
張世開嫌那段子顏色不好,尺頭又短,花樣又是舊的,當下把王慶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是個囚徒,本該差你挑水搬石,或鎖禁在大鏈子上
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擡舉你
你這賊骨頭,卻是不知好歹!”罵得王慶頓口無言,插燭也似磕頭求方便
張世開喝道:“權且寄着一頓棒
速將段疋換上好的來
限你今晚回話
若稍遲延,你須仔細着那條賊性命
”王慶只得脫下身上衣服,向解庫中典了兩貫錢,添錢買換上好的段子,抱回營來
跋涉久了,已是上燈後了,只見營門閉着
當直軍漢說:“黑夜裏誰肯擔這干係,放你進去
”王慶分說道:“蒙管營相公遣差的
”那當直軍漢那裏肯聽
王慶身邊尚有剩下的錢,送與當直的,方纔放他進去
卻是又被他纏了一回,捧了兩疋段子,來到內宅門外
那守內宅門的說道:“管營相公和大奶奶廝鬧,在後面小奶奶房裏去了
大奶奶卻是利害得緊
誰敢與你傳話,惹是招非?”王慶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話,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卻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頓惡棒,怎脫得過!這條性命,一定送在那賊亡八手裏
俺被他打了三百餘棒,報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夠了
前日又受了龔正許多銀兩
今日直恁如此翻臉擺佈俺!”
那王慶從小惡逆,生身父母也再不來觸犯他的
當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一不做,二不休
捱到更餘,營中人及衆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內宅後邊,爬過牆去,輕輕的拔了後門的拴兒,藏過一邊
那星光之下,照見牆垣內東邊有個馬廄,西邊小小一間屋
看時,乃是個坑廁
王慶掇那馬廄裏一扇木柵,豎在二重門的牆邊,從木柵爬上牆去
從牆上抽起木柵,豎在裏面,輕輕溜將下去
先拔了二重門栓,藏過木柵,裏面又是牆垣
只聽得牆裏邊笑語喧譁
王慶踅到牆邊伏着,側耳細聽
認得是:張世開的聲音,一個婦人聲音,又是一個男子聲音
卻在那裏喝酒閒話
王慶竊聽多時,忽聽得張世開說道:“舅子,那廝明日來回話,那條性命,只在棒下
”又聽得那個男子說道:“我算那廝身邊東西也七八分了
姐夫須決意與我下手,出這口烏氣
”張世開答道:“只在明後日,教你快活罷了
”那婦人道:“也夠了!你每也索罷休!”那男子道:“姐姐說那裏話!你莫管!”王慶在牆外聽他每三個,一遞一句,說得明白,心中大怒
那一把無名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
恨不得有金剛般神力,推倒那粉牆,搶進去殺了那廝每
正是:
爽口物多終作病,快心事過必爲殃
金風未動蟬先覺,無常暗送怎堤防!
當下王慶正在按納不住,只聽得張世開高叫道:“小廝,點燈照我往後面去登東廁
”王慶聽了這句,連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將身一堆兒蹲在那株梅樹後,只聽得呀的一聲,那裏面兩扇門兒開了
王慶在黑地裏觀看,卻是日逐透遞消息的那個小廝,提個行燈
後面張世開擺將出來,不知暗裏有人,望着前只顧走,到了那二重門邊,罵道:“那些奴才每,一個也不小心!如何這早晚不將這拴兒拴了?”那小廝開了門,照張世開
方纔出得二重門,王慶悄悄的挨將上來
張世開聽得後面腳步響,迴轉頭來,只見王慶右手掣刀,左手叉開五指,搶上前來
張世開把那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叫聲道:“有賊!”說時遲,那時快,被王慶早落一刀,把張世開齊耳根連脖子砍着,撲地便倒
那小廝雖是平日與王慶廝熟,今日見王慶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裏行兇,怎的不怕
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喊不出爲
端的驚得呆了
張世開正在掙命,王慶趕上,照後心又刺一刀,結果了性命
龐元正在姐姐房中吃酒,聽得外面隱隱的聲喚,點燈不迭
急跑出來看視
王慶見裏面有人出來,把那提燈的小廝只一腳,那小廝連身帶燈跌去,燈火也滅了
龐元只道張世開打小廝,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廝?”卻待上前來勸,被王慶飛搶上前,暗地裏望着龐元,一刀刺去,正中脅肋
龐元殺豬也似喊了一聲,顛翻在地
王慶揪住了頭髮,一刀割下頭來
龐氏聽得外面喊聲兇險,急叫丫環點燈,一同出來照看
王慶看見龐氏出來,也要上前來殺
你道有恁般怪事,說也不信
王慶那時,轉眼間便見龐氏背後,有十數個親隨伴當,都執器械,趕喊出來
王慶慌了手腳,搶出外去
開了後門,越過營中後牆,脫下血污衣服,揩淨解手刀,藏在身邊,聽得更鼓已是三更,王慶乘那街坊人靜,踅到城邊
那陝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塹不甚深,當夜被王慶越城去了
且不說王慶越城
再說張世開的妾龐氏,只同得兩個丫環,點燈出來照看,原無什麼伴當同他出來
他先看見了兄弟龐元血淥淥的頭在一邊,體在一邊,唬得龐氏與丫環都面面廝覷,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半晌價說不出話
當下龐氏三個,連跌帶滾,戰戰兢兢的跑進去,聲張起來
叫起裏面親隨,外面當值的軍牢,打着火把,執着器械,都到後面照看
只見二重門外,又殺死張管櫻攥眼見得不能夠活了
衆人見後門開了,都道是賊在後面來的,一擁到門外照看,火光下照見兩疋採段拋在地下
衆人齊聲道:“是王慶
”連忙查點各囚徒,只有王慶不在
當下鬧動了一營,及左右前後鄰舍
衆人在營後牆外照着血污衣服,細細檢認,件件都是王慶的
衆人都商議,趁着未開城門,去報知州尹,急差人搜捉
此時已是五更時分了
州尹聞報大驚,火速差縣尉簡驗殺死人數,及行兇人出沒去處
一面差人教將陝州四門閉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兒人王慶
閉門鬧了兩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並無影跡
州尹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方各處鄉保都村,排家搜捉,緝捕兇首
寫了王慶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一千貫信賞錢
如有人知得王慶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
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
遍行鄰近州縣,一同緝捕
且說王慶當夜越出陝州城,抓紥起衣服,從城濠淺處,走過對岸,心下思想道:“雖是逃脫了性命,卻往那裏去躲避好?”此時是仲冬將近,葉落草枯
星光下看得出路徑
王慶當夜轉過了三四條小路,方纔有條大路
急忙忙的奔走,到紅日東昇,約行了六七十里,卻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見前有人家稠密去處
王慶思想身邊尚有一貫錢,且到那裏買些酒食吃了,再算計投那裏去
不多時,走到市裏
天氣尚早,酒肉店還未開哩
只有朝東一家屋檐下,掛個安歇客商的破燈籠兒,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
門兒兀是半開半掩
王慶上前,呀的一聲,推進門層
只見一個人兀未梳洗,從裏面走將出來
王慶看時,認得:“這個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長範全
他從小隨父親在房州經紀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兩院押牢節級
今春三月中,到東京公幹,也在我家住過幾日
”當下王慶叫道:“哥哥別來無恙!”範全也道:“是像王慶兄弟
”見他這般模樣,臉上又刺了兩行金印,正在疑慮,未及回答
那邊王慶見左右無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則個!”範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慶兄弟麼?”王慶搖手道:“禁聲!”範全會意,一把挽住王慶袖子,扯他到客房中
卻好範全昨晚揀賃的是獨宿房兒
範全悄地忙問:“兄弟何故如此模樣?”王慶附耳低言的,將那吃官司刺配陝州的事,述了一遍
次後脫張世開報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
範全聽罷大驚
躊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飯,算還了房錢飯錢,商議教王慶只做軍牢跟隨的人,離了飯店,投奔房州來
王慶於路上問範全爲何到此
範全說道:“蒙本處州尹差往陝州州尹處投遞書札
昨日方討得回書,隨即離了陝州
因天晚在此歇宿
卻不知兄弟正在陝州,又做出恁般的事來
”範全同了王慶,夜止曉行,潛奔到房州
才過得兩日,陝州行文挨捕兇人王慶
範全捏了兩把汗
回家與王慶說知:“城中必不可安身
城外定山堡東,我有幾間草房,又有二十餘畝田地,是前年買下的
如今發幾個莊客在那裏耕種
我兄弟到那裏躲避幾日,卻再算計
”範全到黑夜裏,引王慶出城,到定山堡東草房內藏匿
卻把王慶改姓更名,叫做李德
範全思想:王慶臉上金印不穩
幸得昔年到建康,聞得神醫安道全的名,用厚幣交結他,學得個療金印的法兒
卻將毒藥與王慶點去了
後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
再將金玉細末塗搽,調治二月有餘,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陰荏苒,過了百餘日,卻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
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頭蛇尾,前緊後慢
王慶臉上沒了金印,也漸漸的闖將出來
衣服鞋襪,都是範全賙濟他
一日,王慶在草房內悶坐,忽聽得遠遠地有喧譁廝鬧的聲
王慶便來問莊客:“何處恁般熱鬧?”莊客道:“李大官不知,這裏西去一里有餘,乃是定山堡內段家莊
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個粉頭,搭戲臺說唱諸般品調
那粉頭是西京來新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賺得人山人海價看
大官人何不到那裏睃一睃?”王慶聽了這話,那時耐得腳住
一逕來到定山堡
只因王慶走到這個所在,有分教:配軍村婦諧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
畢竟王慶到那裏觀看,真個有粉頭說唱也不?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當下王慶闖到定山堡
那裏有五六百人家
那戲臺卻在堡東麥地上
那時粉頭還未上臺
臺下四面,有三四十隻桌子,都有人圍擠着在那裏擲骰賭錢
那擲色的名兒,非止一端,乃是:
六風兒,五麼子,火燎毛,朱窩兒
又有那顛錢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餘簇人
那顛錢的名兒,也不止一端,乃是:
渾純兒,三背間,八叉兒
那些擲色的在那裏呼麼喝六,顛錢的在那裏喚字叫背
或夾笑帶罵,或認真廝打
那輸了的,脫衣典裳,褫巾剝襪,也要去翻本
廢事業,忘寢食,到底是個輸字,那贏的意氣揚揚,東擺西搖,南闖北踅的尋酒頭兒再做
身邊便袋裏,搭膊裏,衣袖裏,都是銀錢
到後捉本算帳,原來贏不多
贏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頭兒去
不說賭博光景
更有村姑農婦,丟了鋤麥,撇了灌菜,也是三三兩兩,成羣作隊,仰着黑泥般臉,露着黃金般齒,呆呆地立着,等那粉頭出來,看他一般是爹孃養的,他便如何恁般標緻,有若干人看他
當下不但鄰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趕出來睃看
把那青青的麥地,踏光了十數畝
話休絮繁
當下王慶閒看了一回,看得技養
見那戲臺東邊人叢裏,有個彪形大漢,兩手靠着桌子,在杌子上坐地
那漢生的圓眼大臉,闊肩細腰,桌上堆着五貫錢,一個色盆,六隻骰子,卻無主顧與他賭
王慶思想道:“俺自從吃官司到今日,有十數個月不會弄這個道兒了
前日範全哥哥把與我買柴薪的一錠銀在此,將來做個梢兒,與那廝擲幾擲,贏幾貫錢回去買杲兒吃

當下王慶取出銀子,望桌上一丟,對那漢道:“胡亂擲一回
”那漢一眼瞅着王慶說道:“要擲便來
”說還未畢,早有一個人向那前面桌子邊人叢裏挨出來,貌相長大,與那坐下的大漢彷佛相似,對王慶說道:“禿禿,他這錠銀怎好出主,將銀來,我有錢在此
你贏了,每貫只要加利二十文
”王慶道:“最好
”與那人打了兩貫錢
尋人已是每貫先除去二十文
王慶道:“也罷
”隨即與那漢講過,擲朱窩兒
方擲得兩三盆,隨有一人挨下來,出主等擲
那王慶是東京積賭慣家,他信得盆口真,又會躲閃打浪,又狡滑奸詐,下捵主作弊
那放囊的乘鬧裏踅過那邊桌上去了
那挨下來的說,王慶擲得兇,收了主,只替那漢拈頭兒
王慶一口氣擲贏了兩貫錢
得了採,越擲得出,三紅、四聚,只管撒出來
那漢性急反本,擲下便是絕,塌腳、小四不脫手
王慶擲了九點,那漢偏調出倒八來
無一個時辰,把五貫錢輸個罄盡
王慶贏了錢,用繩穿過兩貫,放在一邊,待尋那漢贖梢
又將那三貫穿縛停當,方欲將肩來負錢,那輸的漢子喝道:“你待將錢往那裏去?只怕是纔出爐的,熱的敖炙了手
”王慶怒道:“你輸與我的,卻放那鳥屁!”那漢睜圓怪眼,罵道:“狗弟子孩兒!你敢傷你老爺?”王慶罵道:“村撮鳥!俺便怕你!把拳打在俺肚裏,拔不出來
不將錢去
”那漢提起雙拳,望王慶劈臉打來
王慶側身一閃,就勢接住那漢的手,將右肘向那漢胸脯只一搪,右腳應手將那漢左腳一勾
那漢是蠻力,那裏解得這跌法,撲通的望後顛翻,面孔朝天,背脊着地
那立攏來看的人都笑起來
那漢卻待掙紥,被王慶上前按住,照實落處只顧打
那在先放囊的走來,也不解勸,也不幫助,只將桌上的錢都搶去了
王慶大怒,棄了地上漢子,大踏步趕去
只見人叢裏閃出一個女子來,大喝道:“那廝不得無禮,有我在此!”王慶看那女子,生的如何?
眼大露兇光,眉粗橫殺氣
腰肢坌蠢,全無嫋娜風情
麪皮頑厚,惟賴粉脂鋪翳
異樣釵槍插一頭,時興釧鐲露雙臂
頻搬石臼,笑他人氣喘急促
常掇井欄,誇自己膂力不費
針線不知如何拈,拽腿牽拳是長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紀
他脫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團,丟在一個桌上,裏面是箭桿小袖,緊身鸚哥綠短襖,下穿一條大襠紫夾綢褲兒,踏步上前,提起拳頭,望王慶打來
王慶見他是女子,又見他起拳便有破綻,有意耍他
故意不用快跌,也拽雙拳,吐個門戶,擺開解數,與那女子相撲
但見:
拽開大四平,踢起雙飛腳
仙人指路,老子騎鶴
拗鸞肘出近前心,當頭炮熱侵額角
翹跟淬地龍,扭腕擎天橐
這邊女子使個蓋頂撒花,這裏男兒,耍個繞腰貫索
兩個似迎風貼扇兒,無移時急雨催花落
那時粉頭已上臺做笑樂院本
衆人見這邊男女相撲,一齊走攏來,把兩人圍在圈子中看
那女子見王慶只辦得架隔遮攔,沒本事鑽進來,他便覷個空,使個黑虎偷心勢,一拳望王慶劈心打來
王慶將身一側,那女子打個空,收拳不迭
被王慶就勢扭捽定,只一交,把女子攧翻
剛剛着地,順手兒又抱起來
這個勢叫做虎抱頭
王慶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衝撞
你自來尋俺
”那女子毫無羞怒之色,倒把王慶讚道:“嘖,嘖!好拳腿!果是觔節

那邊輸錢吃打的,與那放囊搶錢的兩個漢子,分開衆人,一齊上前喝道:“驢牛射的狗弟子孩兒!恁般膽大,怎敢跌我妹子!”王慶喝罵道:“輸敗腌臢村鳥龜子!搶了俺的錢,反出穢言!”搶上前,拽拳便打
只見一個人從人叢裏搶出來,橫身隔住了一雙半人,六個拳頭,口裏高叫道:“李大郎不得無禮!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動手
都是一塊土上人,有話便好好地說
”王慶看時,卻是範全
三人真個住了手
範全連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
”那女子也道了萬福
便問:“李大郎是院長親戚麼?”範全道:“是在下表弟
”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腳

王慶對範全道:“叵耐那廝自己輸了錢,反教同夥兒搶去了
”範全笑道:“這個是二哥、五哥的買賣,你如何來鬧他?”那邊段二、段五四隻眼瞅着看妹子
那女子說道:“看範院長麪皮,不必和他爭鬧了
拿那錠銀子來
”段五見妹子勸他,又見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輸了
只得取出那錠原銀,遞與妹子三娘
那三娘把與範全道:“原銀在此,將了去
”說罷,便扯着段二、段五,分開衆人去了
範全也扯了王慶,一逕回到草莊內
範全埋怨王慶道:“俺爲娘面上,擔着血海般膽,留哥哥在此
倘遇恩赦,再與哥哥營謀
你卻恁般沒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潑的
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滲瀨
人起他個綽號兒,喚他做大蟲窩
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誘紥了多少
他十五歲時便嫁個老公
那老公果是坌蠢
不上一年,被他灸煿殺了
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專一在外尋趁廝鬧,賺那噁心錢兒
鄰近村坊,那一處不怕他的
他每接這粉頭,專爲勾引人來賭博
那一張桌子,不是他圈套裏
哥哥,你卻到那時惹是招非
倘或露出馬腳來,你吾這場禍害,卻是不小!”王慶被範全說得頓口無言
範全起身,對王慶道:“我要州里去當直
明日再來看你

不說範全進房州城去,且說當日王慶天晚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梳洗方畢,只見莊客報道:“段太公來看大郎
”王慶只得到外面迎接
卻是皺面銀鬚一個老叟
敘禮罷,分賓主坐定
段太公將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口裏說道:“果是魁偉
”便問王慶:“那裏人氏,因何到此
範院長是足下什麼親戚?曾娶妻也不?”王慶聽他問的蹺蹊,便捏一派假話支吾,說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雙亡,妻子也死過了
與範節級是中表兄弟
因舊年範節級有公幹到西京見在下兒自一身,沒人照顧,特接在下到此
在下頗知些拳棒
待後覷個方便,就在本州討個出身

段太公聽罷大喜
便問了王慶的年庚八字,辭別去了
又過多樣時,王慶正在疑慮,又有一個人推扉進來,問道:“範院長可在麼?這位就是李大郎麼?”二人都面面廝覷,錯愕相顧,都想道:“曾會過來?”敘禮才罷,正欲動問,恰好範全也到
三人坐定
範全道:“李先生爲何到此?”王慶聽了這句,猛可的想着道:“他是賣卦的李助
”那李助也想起來道:“他是東京人姓王,曾與我問卜
”李助對範全道:“院長,小子一向不曾來親近得
敢問有個令親李大郎麼?”範全指王慶道:“只這個便是我兄弟李大郎

王慶接過口來道:“在下本姓是李
那個王是外公姓
”李助拍手笑道:“小子好記分
我說是姓王,曾在東京開封府前相會來
”王慶見他說出備細,低頭不語
李助對王慶道:“自從別後,回到荊南,遇異人授以劍術,及看子平的妙訣
因此人叫小子做金劍先生
近日在房州,聞此處熱鬧,特到此趕節做生理
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劍術,要小子教導他擊刺
所以留小子在家
適才段太公回來,把貴造與小子推算
那裏有這樣好八字!日後貴不可言
目下紅鸞照臨,應有喜慶之事
段三娘與段太公大喜,欲招贅大郎爲婿
小子乘着吉日,特到此爲月老
三孃的八字,十分旺夫
適才曾合過來
銅盆鐵帚,正是一對兒夫妻
作成小子吃杯喜酒
”範全聽了這一席話,沉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頑
如或不允這頭親事,設或有個破綻,爲害不淺
只得將機就機罷
”便對李助道:“原來如此
承段太公、三娘美意
只是這個兄弟粗蠢,怎好做嬌客?”
李助道:“阿也!院長不必太謙了
那邊三娘,不住口的稱讚大娘哩
”範全道:“如此,極妙的了
在下便可替他主婚
”身邊取出五兩重的一錠銀,送與李助道:“村莊沒什東西相待,這些薄意,準個茶果
事成另當重謝
”李助道:“這怎麼使得?”範全道:“惶恐,惶恐!只有一句話,先生不必說他有兩姓
凡事都望周全
”李助是個星卜家,得了銀子,千恩萬謝的,辭了範全、王慶,來到段家莊回覆
那裏管什麼一姓兩姓,好人歹人,一味撮合山,騙酒食,賺銅錢
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對頭兒
平日一家都怕他的
雖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的
所以這件事一說就成
李助兩邊往來說合,指望多說些聘金,月老方纔旺相
範全恐怕行聘,播揚惹事
講過兩家一概都省
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歡
一逕擇日成親
擇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牛殺豬,網魚捕蛙,只辦得大碗酒,大盤肉,請些男親女戚吃喜酒
其笙簫鼓吹,洞房花燭,一概都省
範全替王慶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莊上
範全因官認有事,先辭別去了
王慶與段三娘交拜合巹等項,也是草草完事
段太公擺酒在草堂上,同二十餘個親戚,及自家兒子、新女婿,與媒人李助,在草堂吃了一日酒
至暮方散
衆親戚路近的,都辭謝去了
留下路遠走不迭的,乃是姑丈方翰夫婦,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
三個男人在外邊東廂歇息
那三個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與王慶、段三娘暖房
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纔收拾歇息
當有丫頭老媽,到新房中鋪牀疊被,請新官人和姐姐安置
丫頭從外面拽上了房門,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從小出頭露面,況是過來人,慣家兒,也不害什麼羞恥,一逕卸釵環,脫衫子
王慶是個浮浪子弟,他自從吃官司後,也寡了十數個月
段三娘雖粗眉大眼,不比嬌秀、牛氏妖嬈窈窕
只見他在燈前敞出胸膛,解下紅主腰兒,露出白淨淨肉奶奶乳兒,不覺淫心蕩漾,便來摟那婦人
段三娘把王慶一掌打個耳刮子道:“莫要歪纏,恁般要緊!”兩個摟抱上牀,鑽入被窩裏,共枕歡娛
正是:
一個是失節村姑,一個是行兇軍犯
臉皮都是三尺厚,腳板一般十寸長
這個認真氣喘聲嘶,卻似牛齁柳影
那個假做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
不穿羅襪,肩膊上露兩隻赤腳
倒溜金釵,枕頭邊堆一朵烏雲
未解誓海盟山,也搏弄得千般旖旎
並無羞雲怯雨,亦揉搓萬種妖嬈
當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椿事兒
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吃得臉兒紅紅地
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兩個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側耳竊聽,房中聲息,被他每件件都聽得仔細
那王慶是個浮浪子,頗知房中術
他見老婆來得,竭力奉承
外面這夥婦人,聽到濃深處,不覺羅宬兒也溼透了
衆婦人正在那裏嘲笑打諢,你綽我捏,只見段二搶進來大叫道:“怎麼好!怎麼好!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
”衆婦人都捏了兩把汗,卻沒理會處
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來!你牀上招了個禍胎也!”段三娘正在得意處,反嗔怪段二,便在牀上答道:“夜晚間有什事,恁般大驚小怪!”段二又喊道:“火燎烏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王慶心中本是有事的人,教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來問
衆婦人都跑散了
王慶方出房門,被段二一手扯住,來到前面草堂上
卻是範全在那城叫苦叫屈,如熱鍋上螞蟻,沒走一頭處
隨後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卻是新安縣龔家村東的黃達,調治好了打傷的病,被他訪知王慶蹤跡實落處
昨晚到房州報知州尹
州尹張顧行押了公文,便差都頭,領着士兵,來捉兇人王慶,及窩藏人犯範全,並段氏人衆
範全因與本州當案薛孔目交好,密地理先透了個消息
範全棄了老小,一溜煙走來這裏
”頃刻便有官兵來也
衆人個個都要吃官司哩
”衆人跌腳槌胸,好似掀翻了抱雞窠,弄出許多慌來
卻去罵王慶,羞三娘
正在鬧炒,只見草堂外東廂裏走出算命的金劍先生李助,上前說道:“列位若要免禍,須聽小子一言
”衆人一齊上前,擁着來問
李助道:“事已如此,三十六策,走爲上策
”衆人道:“走到那裏去?”李助道:“只這裏西去二十里外,有座房山
”衆人道:“那裏是強人出沒去處
”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每如今還想要做好人?”衆人道:“卻是怎麼?”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與小子頗是相識
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嘍羅,官兵不能收捕
事不宜遲,快收拾細軟等物,都到那裏入夥,方避得大禍
”方翰等六個男女,恐怕日後捉親屬連累,又被王慶、段三娘十分攛掇,衆人無可奈何,只得都上了這條路
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儘教打疊起了
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
王慶、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範全九個人,都結束齊整,各人跨了腰刀,槍架上拿了朴刀
喚集莊客,願去的共是四十餘個
俱拽紥拴縛停當
王慶、李助、範全當頭,方翰、丘翔、施俊保護女子在中
幸得那五個女子,都是鋤頭般的腳,卻與男子一般的會走
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後
把莊上前後,都放把火
發聲喊,衆人都執器械,一鬨望西而走
鄰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
今日見他每明火執仗,又不知他每備細,都閉着門,那裏有一個敢來攔當
王慶等方行得四五里,早遇着都頭士兵,同了黃達,眼同來捉人
都頭上前,早被王慶手起刀落,把一個斬爲兩段
李助、段三娘等,一擁上前,殺散士兵
黃達也被王慶殺了
王慶等一行人,來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時分
李助計議,欲先自上山,訴求廖立,方好領衆人上山入夥
寨內巡視的小嘍羅,見山下火把亂明,即去報知寨主
那廖立疑是官後
他平日欺慣了官兵沒用,連忙起身,披掛綽槍,開了柵寨,點起小嘍羅下山拒敵
王慶見山上火起,又有許多人下來,先做準備
當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見許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
廖立挺槍喝道:“你這夥烏男女,如何來驚動我山寨,在太歲頭上動土?”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
”隨即把王慶犯罪,及殺管營,殺官兵的事,略述一遍
廖立聽李助說得王慶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幫助
”我只一身,恐日後受他每氣
”翻着臉對李助道:“我這個小去處,卻容不得你每

王慶聽了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只有這個主兒
先除了此人,小嘍羅何足爲慮
”便挺朴刀直搶廖立
那廖立大怒,拈槍來迎
段三娘恐王慶有失,挺朴刀來相助
三個人鬥了十數合,三個人裏倒了一個
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強人必在鏑前亡
畢竟三人中倒了那一個?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王慶、段三娘與廖立鬥不過六七合,廖立被王慶覷個破綻,一朴刀搠翻
段三娘趕上,復一刀,結果了性命
廖立做了半世強人,到此一場春夢
王慶挺朴刀喝道:“如有不隨順者,廖立爲樣
”衆嘍羅見殺了廖立,誰敢抗拒,都投戈拜服
王慶領衆上山,來到寨中
此時已是東方發白
那山四面都是生成的石室,如房屋一般,因此叫做房山
屬房州管下
當日王慶安頓了各人老小,計點嘍羅,盤查寨中糧草,金銀珍寶,錦制布疋等項
殺牛宰馬,大賞嘍羅
置酒與衆人賀慶
衆人遂推王慶爲寨主
一面打造軍器,一面訓練嘍羅,準備迎敵官兵,不在話下
且說當夜房州差來擒捉王慶的一行都頭、土兵、人役,被王慶等殺散
有逃奔得脫的,回州報知州尹張顧行說:“王慶等預先知覺,拒敵官兵
都頭及報人黃達都被殺害
那夥兇人,投奔西去
”張顧行大驚
次早,計點士兵,殺死三十餘名,傷者四十餘人
張顧行即日與本州鎮守軍官計議,添差捕盜官軍及營兵,前去追捕
因強人兇狠,官兵又損折了若干
房山寨嘍羅日衆
王慶等下山來打家劫舍
張顧行見賊勢猖獗
一面行下文書,仰屬縣知會,守禦本境,撥兵前來協力收捕
一面再與本州守禦兵馬都監胡有爲計議剿捕
胡有爲整點營中軍兵,擇日起兵,前去剿捕
兩營軍忽然鼓譟起來
卻是爲兩個月無錢米關給
今日癟着肚皮,如何去殺賊?張顧行聞變,只得先將一個月錢米給散
只因這番給散,越激怒了軍士
卻是爲何?當事的平日,不將軍士撫卹節制
直到鼓譟,方纔給發請受,已是驕縱了軍心
更有一椿可笑處
今日有事,那扣頭常例,又與平日一般剋剝
他每平日受的剋剝氣多了,今日一總髮泄出來
軍情洶洶,一時發作
把那胡有爲殺死
張顧行見勢頭不好,只護着印信,預先躲避
城中無主,又有本處無賴,附和了叛軍
遂將良民焚劫
那強賊王慶,見城中變起,乘勢領衆多嘍羅來打房州
那些叛軍及烏合奸徒,反隨順了強人
因此王慶得志
遂被那廝佔據了房州爲巢穴
那張顧行到底躲避不脫,也被殺害
王慶劫擄房州倉庫錢糧,遣李助、段二、段五,分頭於房山寨及各處豎立招軍旗號,買馬招軍,積草屯糧
遠近村鎮,都被劫掠
那些遊手無賴,及惡逆犯罪的人,紛紛歸附
那時龔端、龔正,向被黃達訐告,家產蕩盡
聞王慶招軍,也來入了夥
鄰近州縣,只好保守城池,誰人敢將軍馬剿捕
被強人兩月之內,便集聚了二萬餘人,打破鄰近上津縣、竹山縣、鄖鄉縣三個城池
鄰近州縣,申報朝廷
朝廷命就彼處發兵剿捕
宋朝官兵,多因糧餉不足,兵失操練,兵不畏將,將不知兵
一聞賊警,先是聲張得十分兇猛,使士卒寒心,百姓喪膽
及到臨陣對敵,將軍怯懦,軍士餒弱
怎禁得王慶等賊衆,都是拼着性命殺來
官軍無不披靡
因此被王慶越弄得大了
又打破了南豐府
到後東京調來將士,非賄蔡京、童貫,即賂楊戩、高俅
他每得了賄賂,那管什麼庸懦
那將士費了本錢,弄得權柄上手、恣意剋剝軍糧,殺良冒功,縱兵擄掠,騷擾地方
反將赤子迫逼從賊
自此賊勢漸大,縱兵南下
李助獻計,因他是荊南人,仍扮做星相,入城密糾惡少奸棍,裏應外合,襲破荊南城池
遂拜李助爲軍師,自稱楚王
遂有江洋大盜,山寨強人,都來附和
三四年間,佔據了宋朝六座軍州
王慶遂於南豐城中,建造寶殿,內苑宮闕,僭號改元
也學宋朝,僞設文武職臺,省院官僚,內相外將
對李助爲軍師都丞相,方翰爲樞密,段二爲護國統軍大將,段五爲輔國統軍都督,範全爲殿帥,龔端爲宣撫使,龔正爲轉運使,專管支納出入,考算錢糧,丘翔爲御營使,僞立段氏爲妃
自宣和元年作亂以來,至宣和五年春,那時宋江等正在河北征討田虎,於壺關相拒之日
那邊淮西王慶,又打破了雲安軍及宛州
一總被他佔了八座軍州
那八座?乃是:
南豐,荊南,山南,雲安,安德,東川,宛州,西京,
那八處所屬州縣,共八十六處
王慶又於雲安建造行宮,令施俊爲留守官,鎮守雲安軍
初時王慶令劉敏等侵奪宛州時,那宛州鄰近東京
蔡京等瞞不過天子,奏過道君皇帝,敕蔡攸、童貫征討王慶,來救宛州
蔡攸、童貫兵無節制,暴虐士卒,軍心離散
因此被劉敏等殺得大敗虧輸
所以陷了宛州,東京震恐
蔡攸、童貫懼罪,只瞞着天子一個
賊將劉敏、魯成等,勝了蔡攸、童貫,遂將魯州、襄州圍困
卻得宋江等平定河北班師,復奉詔征討淮西
真是席不暇暖,馬不停蹄
統領大兵二十餘萬,向南進發
才渡黃河,省院又行文來催促
陳安撫、宋江等兵馬,星馳來救魯州、襄州
宋江等冒着暑熱,汗馬驅馳,繇粟縣、汜水一路行來,所過秋毫無犯
大兵已到陽翟州界
賊人聞宋江兵到來,魯州、襄州二處,都解圍去了
那時張清、瓊英、葉清看剮了田虎,受了皇恩,奉詔協助宋江,征討王慶
張清等離了東京,已到穎昌州半月餘了
聞宋先鋒兵到,三人到軍前迎接
參見畢,備述蒙恩褒封之事
宋江以下,稱讚不已
宋江命張清等在軍中聽用
宋江請陳安撫、侯參謀、羅武諭等,駐紮陽翟城中
自己大軍不便入城
宋江傳令,教大軍都屯札於方城山樹林深密陰蔭處,以避暑熱
又因軍士跋涉千里,中暑疲睏者甚多
教安道全置辦藥料,醫療軍士
再教軍士搭蓋涼廡,安頓馬匹
令皇甫端調治,刻剮髦毛
吳用道:“大兵屯於叢林,恐敵人用火
”宋江道:“正要他用火
”宋江卻教軍士,再去於本山高崗涼蔭樹下,用竹蓬茅草,蓋一小小山棚
當有河北降將喬道清會意,來稟宋江道:“喬某感先鋒厚恩,今日願略效微勞
”宋江大喜,密授計於喬道清,往山棚中去了
宋江挑選軍士強健者三萬人,令張清、瓊英管領一萬兵馬,往東山麓埋伏
令孫安、卞祥,也管領一萬人馬,往西山麓埋伏
”只聽我中軍轟天炮響,一齊殺出
”將糧草都堆積于山南平麓,教李應、柴進,領五千軍士看守
分撥甫定,忽見公孫勝說道:“兄長籌畫甚妙
但如此溽暑,軍士遠來疲病
倘賊人以精銳突至,我兵雖十倍於衆,必不能取勝
待貧道略施小術,先除了衆人煩燥,軍馬涼爽,自然強健
”說罷,便仗劍作法,腳踏魁罡二字,左手雷印,右手劍訣,凝神觀想,向巽方取了生氣一口,唸咒一遍
須臾,涼風颯颯,雲去冉冉,從本山嶺岫中噴薄出來,瀰漫了方城山一座
二十餘萬人馬,都在涼風爽氣之中
除此山外,依舊是銷金鑠鐵般烈日,蜩蟬亂鳴,烏雀藏匿
宋江以下衆人,十分歡喜,稱謝公孫勝神功道德
如是六七日,又得安道全療人,皇甫端調馬,軍兵馬匹,漸漸強健,不在話下
且說宛州守將劉敏,乃賊中頗有謀略者,賊人稱爲劉智伯
他探知宋江兵馬屯紥山林叢密處避暑
他道:“宋江這夥,終是水泊草寇,不知兵法
所以不能成大事
待俺略施小計,管教那二十萬軍馬,焦爛一半
”隨即傳令挑選輕捷軍士五千人,各備火箭火炮火炬,再備戰車二千輛,裝載蘆葦乾柴,及硫黃焰硝引火之物
每車一輛,令四人推送
此時是七月中旬,新秋天氣
劉敏引了魯成、鄭捷、顧岑四員副將,及鐵騎一萬,人披軟戰,馬摘鑾鈴,在後接應
劉敏留下偏將韓蘩、班澤等、鎮守城池
劉敏等衆,薄暮離城,恰遇南風大作
劉敏大喜道:“宋江等這夥人合敗!”賊兵行至三更時分,纔到方城山南二里外,忽然霧起,瀰漫山谷
劉敏道:“天助俺成功!”才教軍士在後擂鼓吶喊助威,令五千軍士只向山林深密處,只顧將火箭火炮火炬射打焚燒上去
教寇猛、畢勝催趲推車軍士,將火車點着,向山麓下屯量處燒來
衆人正奮勇上前,忽的都叫道:“苦也!苦也!”卻有恁般奇事,南風正猛,一霎時卻怎麼就轉過北風
又聽得山上霹靂般一聲響亮,被喬道清使了迴風返火的法
那些火箭火炬,都向南邊賊陣裏飛將來
卻似千萬脩金蛇火龍,烈焰騰騰的,向賊兵飛撲將來
賊兵躲避不迭,都燒得焦頭爛額
當下宋軍中有口號四句,單笑那劉敏,道是:
軍機固難測,賊人妄擘劃
放火自燒軍,好個劉智伯
那時宋先鋒教凌振將號炮施放
那炮直飛起半天裏振響
東有張清、瓊英,西有孫安、卞羣,各領兵衝殺過來
賊兵大敗虧輸
魯成被孫安一劍揮爲兩段
鄭捷被瓊英一石子打下馬來
張清再一槍,結果了性命
顧岑被卞祥搠死
寇猛被亂兵所殺
二萬三千人馬,被火燒兵殺,折了一大半
其餘四散逃竄
二千輛車,燒個盡絕
只有劉敏同三四百敗殘軍卒,向南逃奔,到宛州去了
宋軍不曾燒燬半莖柴草,也未常損折一個軍卒
奪獲馬匹衣甲金鼓甚多
張清、孫安等得勝,到山寨獻功
孫安獻魯成首級,張清、瓊英獻鄭捷首級,卞祥獻顧岑首級
宋江各各賞勞
標寫喬道清頭功,及張清、瓊英、孫安、卞祥功次
吳用道:“兄長妙算,已喪賊膽
但宛州山水盤紆,丘原膏沃,地稱陸海
若賊人添撥兵將,以重兵守之,急切難克
目今金風卻暑,玉露生涼,軍馬都已強健
當乘我軍威大振,城中單弱,速往攻之必克
然須別分兵南北屯紥,以防賊人救兵衝突
”宋江稱善,依計傳令
教關勝、秦明、楊志、黃信、孫立、宣贊、郝思文、陳達、楊春、周通,統領兵馬三萬,屯紥宛州之東,以防賊人南來救兵
林沖、呼延灼、董平、索超、韓滔、彭玘、單廷珪、魏定國、歐鵬、鄧飛,領兵三萬,屯札宛州之西,以拒賊人北來兵馬
衆將遵令,整點軍馬去了
當有河北降將孫安等一十七員,一齊來稟道:“某等蒙先鋒收錄,深感先鋒優禮
今某等願爲前部,前去攻城,少報厚恩
”宋江依允
遂令張清、瓊英,統領孫安等十七員將佐,軍馬五萬爲前部
那十七員?乃是:
孫安,馬靈,卞祥,山士奇,唐斌,文仲容,崔埜,金鼎,黃鉞,梅玉,金禎,畢勝,潘迅,楊芳,馮升,胡邁,葉清
當下張清遵令,統領將佐軍兵,望宛州徵進去了
宋江同盧俊義、吳用等,管領其餘將佐,大兵拔寨都起,離了方城山,望南進發
到宛州十里外紥寨
令李雲、湯隆、陶宗旺監造攻城器具,推送張清等軍前備用
張清等衆將,領兵馬將宛州圍得水泄不通
城中守將劉敏,是那夜中了宋江之計,只逃脫得性命
到宛州,即差人往南豐王慶處申報,並行文鄰近州縣求取救兵
今日被宋兵圍了城池,只令堅守城池,待救兵至,方可出擊
宋兵攻打城池,一連六七日,城垣堅固,急切不能得下
宛州城北臨汝州賊將張壽,領救兵二萬前來
被林沖等殺其主將張壽
其餘偏牙將士及軍卒,都潰散去了
同日又有宛州之南,安昌、義陽等縣救兵到來
被關勝等大敗賊兵,擒其將柏仁、張怡,送到宋江大寨正刑訖
二處斬獲甚多
此時李雲等已造就攻城器具
孫安、馬靈等,同心協力,令軍士囊士,四面擁堆距(音:煙),逼近城垣
又選勇敢輕捷之士,用飛橋轉關轆轀,越溝塹,渡池濠
軍士一齊奮勇登城
遂克宛州
活擒守將劉敏
其餘偏牙將佐,殺死二十餘名,殺死軍士五千餘人,降者萬人
宋江等大兵入城
將劉敏正法梟示,出榜安民
標寫關勝、林沖、張清並孫安等衆將功次
差人到陽翟州陳安撫處報捷,並請陳安撫等移鎮宛州
陳安撫聞報大喜
隨即同了侯參謀、羅武諭來到宛州
宋江等出郭,迎接入城
陳安撫稱讚宋江等功勳,是不必得說
宋江在宛州料理軍務,過了十餘日
此時已是八月初旬,暑氣漸退
宋江對吳用計議道:“如今當取那一處城池?”吳用道:“此處南去山南軍,南極湖湘,北控關洛,乃是楚蜀咽喉之會
當先取此城,以分賊勢
”宋江道:“軍師所言,正合我意
”遂留花榮、林沖、宣贊、郝思文、呂方、郭盛,輔助陳安撫等,管領兵馬五萬,鎮守宛州
陳安撫又留了聖手書生蕭讓
傳令水軍頭領李俊等八員,統駕水軍船隻,由泌水至山南城北漢江會集
宋江將陸兵分作三隊,辭別陳安撫,統領衆多將佐,並軍馬一十五萬,離了宛州,殺奔山南軍來
真個是:萬馬奔馳天地怕,千軍踊躍鬼神愁
畢竟宋兵如何攻取山南?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宋江分撥人馬,水陸並進,船騎同行
陸兵分作三隊
前隊衝鋒破敵驍將一十二員,管領兵馬二萬
那十二員?
董平,秦明,徐寧,索超,張清,瓊英,孫安,卞祥,馬靈,唐斌,文仲容,崔埜
後隊彪將一十四員,管領兵馬五萬爲合後
那十四員?
黃信,孫立,韓滔,彭玘,單廷珪,魏定國,歐鵬,鄧飛,燕順,馬麟,陳達,楊春,周通,楊林
中隊宋江、盧俊義,統領將佐九十餘員,軍馬十萬
殺奔山南軍來
前隊董平等兵馬,已到隆中山北五里外札寨
探馬報來說:“王慶聞知我兵到了,特於這隆中山北麓,新添設雄兵三萬,令勇將賀吉、縻貹、郭矸、陳贇統領兵馬,在那裏鎮守
”董平等聞報,隨即計議
教孫安、卞祥領兵五千,伏於左;馬靈、唐斌領兵五千,伏於右
”只聽我軍中炮響,一齊殺出

這裏分撥才定,那邊賊衆已是搖旗擂鼓,吶喊篩鑼,前來搦戰
兩軍相對,旗鼓相望,南北列成陣勢,各用強弓硬弩,射住陣腳
賊陣里門旗開處,賊將縻貹出馬當先
頭頂鋼盔,身穿鐵鎧,弓彎鵲畫,箭插鵰翎,臉橫紫肉,眼睜銅鈴,擔一把長柄開山大斧,坐一匹高頭捲毛黃馬,高叫道:“你每這夥是水窪小寇,何故與宋朝無道昏君出力,來到這裏送死?”宋軍陣裏鼉鼓喧天,急先鋒索超,驟馬出陣,大喝道:“無端造反的強賊,敢出穢言!待俺劈你一百斧!”揮着金蘸斧,拍馬直搶縻貹
那縻貹也輪斧來迎
兩軍迭聲吶喊
二將搶到垓心,兩騎相交,雙斧並舉
鬥經五十餘合,勝敗未分
那賊將縻貹果是勇猛
宋陣裏霹靂火秦明,見索超不能取勝,舞着狼牙棍,驟馬搶出陣來助戰
賊將陳贇,舞戟來迎
四將在征塵影裏,殺氣叢中,正鬥到熱鬧處,只聽得一聲炮響,孫安、卞祥領兵從左邊殺來
賊將賀吉分兵接住廝殺
馬靈、唐斌領兵從右邊殺來
賊將郭矸分兵接住廝殺
宋陣裏瓊英驟馬出陣,暗拈石子,覷定陳贇,只一石子飛來,正打着鼻凹
陳贇翻身落馬
秦明趕上,照頂門一棍,連頭帶盔,打個粉碎
那左邊孫安與賀吉鬥到三十餘合,被孫安揮劍斬於馬下
右邊唐斌也刺殺了郭矸
縻貹見衆人失利,架住了索超金蘸斧,撥馬便走
索超、孫安、馬靈等,驅兵追趕掩殺,賊兵大敗
衆將追趕縻貹,剛剛轉過山嘴,被賊人暗藏一萬兵馬在山背後叢林裏,賊將耿文、薛贊,領兵搶出林來,與縻貹合兵一處,回身衝殺過來
縻貹當先
宋陣裏文仲容要幹功勳,挺槍拍馬來鬥縻貹
戰鬥到十合之上,被縻貹揮斧將文仲容砍爲兩截
崔埜見砍了文仲容,十分惱怒,躍馬提刀,直搶縻貹
二將鬥過六七合,唐斌拍馬來助
縻貹看見有人來助戰,大喝一聲,只一斧,將崔埜斬於馬下
搶來接住唐斌廝殺
這邊張清、瓊英,見折了二將,夫婦兩個,並馬雙出
張清拈取石子,望縻貹飛來
那縻貹眼明手快,將斧只一撥,一聲響亮,正打在斧上,火光爆散,將石子撥下地去了
瓊英見丈夫石子不中,忙取石子飛去
縻貹見第二個石子飛來,把頭一低,鐺的一聲,正打在銅盔上
宋陣裏徐寧、董平見二個石子都打不中,徐寧、董平雙馬並出,一齊併力殺來
縻貹見衆將都來,隔住唐斌的槍,撥馬便走
唐斌緊緊追趕
卻被賊將耿文、薛贊雙出接住
被縻貹那廝跑脫去了
衆將只殺了耿文、薛贊,殺散賊兵,奪獲馬匹金鼓衣甲甚多
董平教軍士收拾文仲容、崔埜二人屍首埋葬
唐斌見折了二人,放聲大哭,親與軍士殯殮二人
董平等九人,已將兵馬屯紥在隆中山的南麓了
次日,宋江等兩隊大兵都到,與董平等合兵一處
宋江見折了二將,十分悽慘
用禮祭奠畢,與吳用商議攻城之策
吳用、朱武上雲梯看了城池形勢,下來對宋江道:“這座城堅固,攻打無益
且揚示攻打之意,再看機會
”宋江傳令,教一面收拾攻城器械,一面差精細軍卒四面偵探消息
不說宋江等計議攻城,卻說縻貹那廝只領得二三百騎,逃到山南州城中
守城主將卻是王慶的舅子段二
王慶聞宋朝遣宋江等兵馬到來,加封段二爲平東大元帥,特教他到此鎮守城池
當下縻貹來參見了,訴說宋江等兵勇將猛,折了五將,全軍覆沒,特來懇告元帥,借兵報仇
原來縻貹等是王慶差出來的,因此說借兵
段二聽說,大怒道:“你雖不屬我管,你的覆兵折將的罪,我卻殺得你
”喝叫軍士綁出,斬訖來報
只見帳下閃出一人來,稟道:“元帥息怒,且留着這個人
”段二看時,卻是王慶撥來帳前參軍左謀
段二道:“卻如何饒他?”左謀道:“某聞縻貹十分驍勇,連斬宋軍中二將
宋江等真個兵強將勇,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段二道:“怎麼叫做智取?”左謀道:“宋江等糧草輜重,都屯積宛州,從那邊運來
聞宛州兵馬單弱
元帥當密差的當人役,往均、鞏兩州守城將佐處,約定時日,教他兩路出兵,襲宛州之南
我這裏再挑選精兵,就着縻將軍統領,教他幹功贖罪,馳往襲宛州之北
宋江等聞知,恐宛州有失,必退兵去救宛州
乘其退走,我這裏再出精兵,兩路擊之,宋江可擒也
”段二本是個村滷漢,那曉得什麼兵機
今日聽了左謀這段話,便依了他
連忙差人往均、鞏二州約會去了
隨即整點軍馬二萬,令縻貹、闕翥、翁飛三將統領,黑夜裏悄地出西門,掩旗息鼓,一齊殺奔宛州去了
卻說宋江正在營中思算攻城之策,忽見水軍頭領李俊入寨來稟說:“水軍船隻已都到城西北漢江、襄水兩處屯札
小弟特來聽令
”宋江留李俊在帳中,略飲幾杯酒
有偵探軍卒來報,說城中如此如此,將兵馬去襲宛州了
宋江年罷大驚,急與吳用商議
吳用道:“陳安撫及花將軍等俱有膽略,宛州不必憂慮
只就這個機會,一定要破他這座城池
”便向宋江密語半晌
宋江大喜,即授密計與李俊及步軍頭領鮑旭等二十員,帶領步兵二千,至夜密隨李俊去了
不題
再說賊將縻貹等引兵已到宛州,伏路小軍報人宛州來
陳安撫教花榮、林沖領兵馬二萬,出城迎敵
二將領兵,方出得城,又有流星探馬報將來說:“縻貹等約會均州賊人,均州兵馬三萬,已到城北十里外了
”陳瓘再教呂方、郭盛領兵馬二萬,出北門迎敵去了
未及一個時辰,又有飛報說道:“鞏州賊人季三思、倪懾等,統領兵馬三萬,殺奔到西門來
”衆人都相顧錯愕道:“城中只有宣贊、郝思文二將,兵馬雖有一萬,大半是老弱,如何守禦?”當有聖手書生蕭讓道:“安撫大人不必憂慮
蕭某有一計
”便疊着兩個指頭,向衆人道:“如此如此,賊兵可破
”陳瓘以下衆人,都點頭稱善
陳瓘傳令教宣贊、郝思文挑選強壯軍士五千,伏於西門內
待賊退兵,方可出擊
二將領計去了
陳瓘再教那些老弱軍士,不必守城,都要將旗幡掩倒
只聽西門城樓上炮響,卻將旗幟一齊舉豎起來
只許在城內走動,不得出城
分撥已定,陳安撫教軍士扛擡酒饌,到西門城樓上擺設
陳瓘、侯蒙、羅戩,隨即上城樓笑談劇飲
叫軍士大開了城門,等那賊兵到來
多樣時,那賊將季三思、倪懾領着十餘員偏將,雄糾糾氣昂昂的殺奔到城下來
望見城門大開,三個官員,一個秀才,於城樓上花堆錦簇,大吹大擂的在那裏吃酒
四面城垣上,旗幡影兒也不見一個
季三思疑訝,不敢上前
倪懾道:“城中必有準備
我每當速退兵,勿中他詭計
”季三思急教退軍時,只聽得城樓上一聲炮響,喊聲振天,鼓聲振地,旌旗無數的在城垣內來往
賊兵聽了主將說話,已是驚疑
今見城中如此,不戰自亂
城內宣贊、郝思文領兵殺出城來
賊兵大敗,棄下金鼓旗幡,兵戈馬匹衣甲無數
斬首萬餘
季三思、倪懾都被亂軍所殺
其餘軍士,四散亂竄逃生
宣贊、郝思文得勝,收兵回城
陳安撫等已到帥府去了
北路花榮、林沖已殺了闕翥、翁飛二將,殺散賊兵
單單隻走了縻貹
收兵凱還,方欲進城
聽說又有兩路賊兵到來
西路兵已賴蕭讓妙計殺退了
南路呂方、郭盛尚不知勝敗
花榮等得了這個消息,傳令教軍士疾馳到南路去
呂方、郭盛正與賊將鏖戰,林沖、花榮驅兵助戰,殺得賊兵星落雲散,七斷八續,斬獲甚多
當日三路賊兵,死者三萬餘人,傷者無算
只見屍橫郊野,血滿田疇
林沖、花榮、呂方、郭盛,都收兵入城
與宣贊、郝思文一同來到帥府獻捷
陳瓘、侯蒙、羅戩俱各大喜,稱讚蕭讓之妙策,花榮等衆將之英雄
衆將喏喏連聲道:“不敢
”陳安撫教大排筵席,宴賞將士,犒勞三軍
標寫蕭讓、林沖等功勞
緊守城池,不在話下
再說段二差縻貹等領兵出城後,次夜,段二在城樓上眺望宋軍
此時正是八月中旬望前天氣
那輪幾望的明月,照耀的如白晝一般
段二看見宋軍中旗幡亂動,徐徐的向北退去
段二對左謀道:“想是宋江知道宛州危急,因此退兵
”左謀道:“一定是了
可急點鐵騎出城掩擊
”段二教錢儐、錢儀二將,整點兵馬二萬,出城追擊宋兵
二將遵令去了
段二向西望時,只見城外襄水,一派月色,水光潺潺溶溶,相映上下
那宋軍的三五百隻糧船,也漸漸望北撐去
那段二平日擄掠慣了
今夜看見許多糧船,又沒有什麼水軍在上
每船隻有六七個水手,在那裏撐駕
便叫放開西城水門,令水軍總管諸能,統駕五百隻戰船,放出城來,搶劫糧船
宋軍船上望見,連忙將船泊攏岸來
那船上水手,都跳上岸去
那邊諸能撐駕戰船上前
只聽得宋軍船幫裏一棒鑼聲響,放出百十隻小漁艇來,每船上二人划槳,三四人執着團牌標槍,朴刀短兵,飛也似殺將來
諸能叫水軍把火炮火箭打射將來
那漁艇上人抵敵不住,發聲喊,都跳下水裏去了
賊兵得勝,奪了糧船
諸能叫水手撐駕進城
剛放得一隻進城,城內傳出將令來,須逐只搜看,方教撐進城來
諸能教軍士先將那撐進來的那隻船搜看
十數個軍士一齊上船來揭那艎板,卻似一塊木板做就的,莫想揭動分毫
諸能大驚道:“必中了奸計
”忙教將斧鑿撬打開來看
“那些城外的船,且莫撐進來
”說還未畢,只見城外後面三四隻糧船,無人撐駕,卻似順着潮水的,又似使透順風的,自蕩進來
諸能情知中計,急要上岸時,水底下鑽出十數個人來,都是口銜着一把蓼葉刀,正是李俊、二張、三阮、二童這八個英雄
賊兵急待要用兵器來搠時,那李俊一聲胡哨,那四五隻糧船內暗藏的步軍頭領,從板下拔去梢子,推開艎板,大喊一聲,各執短兵搶出來
卻是鮑旭、項充、李俊、李逵、魯智深、武松、楊雄、石秀、解珍、解寶、龔旺、丁得孫、鄒淵、鄒潤、王定六、白勝、段景住、時遷、石勇、凌振等二十個頭領,並千餘步兵,一齊發作,奔搶上岸,砍殺賊人
賊兵不能攔當,亂竄奔逃
諸能被童威殺死
城裏城外,戰船上水軍,被李俊等殺死大半,河水通紅
李俊等奪了水門
當下鮑旭等那夥大蟲,護衛凌振,施放轟天子母號炮,分頭去放火殺人
城中一時鼎沸起來
呼兄喚弟,覓子尋爺,號哭振天
段二聞變,急引兵來策應
正撞着武松、劉唐、楊雄、石秀、王定六這一夥
段二被王定六向腿上一朴刀搠翻,活捉住了
魯智深、李逵等十餘個頭領,搶至北門,殺散守門將士,開城門,放吊橋
那時宋江兵馬,聽得城中轟天子母炮響,勒轉兵馬殺來
正撞着錢儐、錢儀兵馬,混殺一場
錢儐被卞祥殺死,錢儀被馬靈打翻,被人馬踏爲肉泥
二萬鐵騎,殺死大半,孫安、卞祥、馬靈等領兵在前,長驅直入,進了北門
衆將殺散賊兵,奪了城池
請宋先鋒大兵入城
此時已是五更時分
宋江傳令,先教軍士救滅火焰,不許殺害百姓
天明,出榜安民
衆將都將首級前來獻功
王定六將段二綁縛解來
宋江差軍士押解到陳安撫處發落
左謀被亂兵所殺
其餘偏牙將士,殺死的甚多
降服軍士萬餘
宋江令殺牛宰馬,賞勞三軍將士
標寫李俊等諸將功次
差馬靈往陳安撫處報捷,並探問賊兵消息
馬靈遵令去了
兩三個時辰,便來回覆道:“陳安撫聞報,十分歡喜
隨即寫表差人齎奏朝廷去了
”馬靈又說蕭讓卻敵一事
宋江驚道:“倘被賊人識破,奈何!終是秀才見識
”宋江發本處倉廩中米粟,賑濟被兵火的百姓
料理諸項軍務已畢,宋江正與吳用計議攻打荊南郡之策,忽報陳安撫處奉樞密院札文,轉行文來說:“西京賊寇縱橫,標掠東京屬縣
着宋江等先蕩平西京,然後攻剿王慶巢穴
”陳安撫另有私書,說樞密院可笑處
宋江、吳用備悉來意
隨即計議分兵,一面攻打荊南,一面去打西京
當有副先鋒盧俊義及河北降將,俱願領兵到西京攻取城池
宋江大喜,撥將佐二十四員,軍馬五萬,與盧俊義統領前去
那二十四員將佐:
副先鋒盧俊義,
副軍師朱武,
楊志,徐寧,索超,孫立,單廷珪,魏定國,陳達,楊春,燕青,解珍,解寶,鄒淵,鄒潤,薛永,李忠,穆春,施恩
河北降將:
喬道清,馬靈,孫安,卞祥,山士奇,唐斌
盧俊義即日辭別了宋先鋒,統領將佐軍馬,望西京進徵去了
宋江令史進、穆弘、歐鵬、鄧飛,統領兵馬二萬,鎮守山南城池
宋江對史進等說道:“倘有賊兵至,只宜堅守城池
”宋江統領衆多將佐,兵馬八萬,望荊南殺奔前來
但見那槍刀流水急,人馬撮風行
正是:旌旗紅展一天霞,刀劍白鋪千里雪
畢竟荊南又是如何攻打?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河北降將二員:
文仲容,崔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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