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楼春 · 寻春服感念
裁春衫寻芳。
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
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
谁念我,今无裳?自少年、消磨疏狂。
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飞花去,良宵长。
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
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
身是客、愁为乡。
算玉箫、犹逢韦郎。
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苹藻香。
《寿楼春》是史达祖自度曲。
双调,一百零一字,前后阕各六平韵。
七处对仗。
此词声情低抑,全作凄音,多句连用三至五个平声字,极拗,为词中仅有之调。
这个词调节奏舒缓,声情低抑,凄切悠远,适于抒发缠绵哀怨的悼亡之情。
史达祖这首词就很能体现这个特点。
这首词上阕忆旧,写于近“寒食”之际,正当莺啼燕语,百花争妍的时节,换上春衣到郊外踏青赏花,是古代文人的赏心乐事。
此时“寻春服”,自然不难联想起当年妻子在日,每值清明寒食,总要为自己裁几件春衣。
“裁春衫寻芳”便由此落笔。
“记金刀素手,同在晴窗”。
这两句用以一“记”字领起两个四字句。
“金刀”,剪刀的美称。
“素手”,洁白的手,《古诗十九首》谓“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素手”二字已暗示出其妻的贤慧温柔。
旭日临窗,作者看着妻子为自己外出赏花准备衣裳。
这是一幅极平常的家庭生活剪影,静谧、和谐、美满。
“十年未始轻分”的夫妻终于拆散了。
“几度因风残絮,照花斜阳”,前句化用谢道韫《咏雪》诗:“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里将“柳絮”改作“残絮”并继之以“斜阳”,透露出一种萧瑟凄凉气象。
残絮被风吹去,难以寻觅,暗示妻子的亡故。
以“残絮”比其妻,也透露出词人对人生短促的感慨。
妻子死后,已几度春风;柳照样绿,花照样开,而伊人一去不复返了。
“谁念我,今无裳”二句,照应词题。
显示出梅溪词结构之缜密,此情本是因寻春服而起,“今无裳”勾起愁肠,使作者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自少年、消磨疏狂”一句,出自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诗的“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
中年丧妻,郁郁寡欢,少年豪气消磨殆尽。
上结三句,又用领字格,以一“但”字领起三句,刻画梦境。
试比较“听雨挑灯,攲床病酒”,与贺铸著名的悼亡词《鹧鸪天》中“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借用的痕迹十分明显。
“多梦睡时妆”乃是写实情。
他在《忆瑶姬》中也写道:“袖止说道凌虚,一夜相思玉样人。
但起来,梅發窗前,硬咽疑是君。
”上阕通过对亡妻琐碎往事的回忆,倾诉作者对她的一往情深。
下阕更是直抒胸臆,重在表达自己对死者绵厚炽热的深挚感情。
换头是一个折腰六字句,“飞花”照应“残絮”,“良宵”照应“多梦”,使上下阕意脉紧紧相连。
又有人去楼空意兴阑珊之味。
“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以“有”字领起两个四字句。
“丝阑”、“金谱”都是对乐谱的美称。
“新腔”:指新曲,新调。
这两句互文见义,说明死者精于音乐。
音乐虽美,则难与旧人共赏,岂不伤怀难已?睹物思人,自然引入下句:“最恨湘云人散,楚魂伤。
”词人青年时期曾在江汉一带生活过,他写及爱情的许多作品也常常带上“楚”、“湘”等字眼。
这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其结婚是在楚地,二是其妻名“湘云”之类。
“楚兰”:楚地香草,代指美人。
在这里,“湘云人散,楚兰魂伤”二句为对文,曲笔写妻子之死,自己之悲。
冠以“最恨”二字,是极写词人的痛惜之情。
“身是客,愁为乡”二句更推进了一层,表现了自己孤独凄苦的身世之感。
“算玉箫、犹逢韦郎”句,用韦皋典。
据《云溪友议》载:韦皋游江夏,与青衣玉箫有情,约七年再会,留玉指环。
八年,不至,玉箫绝食而殁。
后得一歌妓,真如玉箫,中指肉隐如玉环。
玉箫生不能与韦皋再会,死后犹能化为歌妓与韦皋团圆。
对照感叹自己妻子亡故以后,再也无缘与她重会了。
后结“近寒食人家,相思未忘苹藻香”二句,既点出此时节令,又暗举出与亡妻共同有过的美好往事。
《诗经·召南·采蘋》:“于以采蘋?南涧之滨。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古时贵族少女出嫁前,要到宗庙受教为妇之道,教成之日就在宗庙里主持祭祖之礼,祭时陈设之物中有采来的蘋、藻。
词所云“蘋藻香”,后来引申指新婚的温馨日子。
词人寒食祭坟,见人家出游踏青,妇女采集芳草,不由想起往日新婚之乐来。
以乐景写哀情,愈见其哀思之深切。
这首词可能作于词人任中书省堂吏,受韩侂胄重用以后。
“寿楼”可能是其居所名。
本来似乎是志得意满的心境,但车马轻裘,锦衣玉食,换不来佳人一盼,正是富贵景象,凄凉心境,两相对比,自然引发词人无限伤感。
其艺术特点主要表现在韵律方面:
其一,此词冲破了一句之中“一声不许四用”的戒律,词中常出现四平声句和五平声句。
如“消磨疏狂”,“犹逢韦郎”均为四平声,而起句“裁春衫寻芳”则是一个五平声句。
这是对词律的大胆突破,这在婉约词人中更是极罕见的。
这是史达祖对婉约词的发展。
其二,此词多用平声和拗句。
全词一百零一字,平声字便占了六十四个。
拗调平声使声音舒徐平缓,也直接影响到词的艺术风格。
正如焦循《雕菰楼词话》所说:“词调愈平熟则其音急,愈生拗则其音缓。
急则繁,其声易淫,缓则庶乎雅耳。
如……吴梦窗、史梅溪等词,往往用长句……而其音以缓为顿挫。

其三:运用双声叠韵。
《蕙风词话》云:“前段‘因风飞絮,照花斜阳’,后段‘湘云人散,楚兰魂伤’,风、飞,花、斜,云、人,兰、魂,并用双声叠韵字,是声律极细处。
”史达祖与其妻“十年未始轻分”的缠绵深厚的感情与词人独处异乡的孤寂之感揉合在一起,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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