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
〔南北朝〕 465 - 520 年
刘勰,字彦和,生活于南北朝时期的南朝梁代,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
他曾官县令、步兵校尉、宫中通事舍人,颇有清名。
但其名不以官显,却以文彰,一部《文心雕龙》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
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
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谓三才。
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
夫岂外饰,盖自然耳。
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
庖犠画其始,仲尼翼其终。
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
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图》孕乎八卦,《洛书》韫乎九畴,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炎皞遗事,纪在《三坟》,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
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
元首载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
夏后氏兴,业峻鸿绩,九序惟歌,勋德弥缛。
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曰新。
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
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诗缉颂,斧藻群言。
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辉事业,彪炳辞义。
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
《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赞曰:道心惟微,神理设教。
光采玄圣,炳耀仁孝。
龙图献体,龟书呈貌。
天文斯观,民胥以效。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
陶铸性情,功在上哲。
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
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
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
此政化贵文之征也。
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
此事迹贵文之征也。
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
此修身贵文之征也。
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夫鉴周日月,妙极机神;文成规矩,思合符契。
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
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
《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
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
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
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
《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义。
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
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
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
虽欲訾圣,弗可得已。
然而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
天道难闻,犹或钻仰;文章可见,胡宁勿思。
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
赞曰:妙极生知,睿哲惟宰。
精理为文,秀气成采。
鉴悬日月,辞富山海。
百龄影徂,千载心在。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
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曖,条流纷糅。
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
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
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
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
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
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
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
《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
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
《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
《礼》以立体,据事剬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
《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
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
《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
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
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
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
四教所先,符采相济。
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
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
致化归一,分教斯五。
性灵熔匠,文章奥府。
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
”圣谟所析,义已明矣。
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
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昔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
”黄帝《云门》,理不空绮。
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
观其二文,辞达而已。
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
顺美匡恶,其来久矣。
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
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
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
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
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
秦皇灭典,亦造仙诗。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
匡谏之义,继轨周人。
孝武爱文,《柏梁》列韵。
严、马之徒,属辞无方。
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
《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
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辞。
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
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惟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
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
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
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
此其大略也。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
袁、孙以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纳领之要可明矣。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华实异用,惟才所安。
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
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
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乃皇时。
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
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
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
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
先王慎焉,务塞淫滥。
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
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
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与。
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
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
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
《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
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
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
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
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
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
张华新篇,亦充庭万。
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声。
后人验其铜尺,和乐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
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
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
故知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
若夫艳歌婉娈,急志詄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
诗声俱郑,自此阶矣。
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
声来被辞,辞繁难节。
故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
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
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
至于斩伎鼓吹,汉世铙挽,虽戎丧殊事,而并总入乐府。
缪袭所致,亦有可算焉。
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
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
讴吟坰野,金石云陛。
韶响难追,郑声易启。
岂唯观乐,于焉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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