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書教以禪學,引文文山詩語云云。
似乎文山不遇楚黃道人,便不能了死生者。
僕不以爲然。
古豪傑視死如歸,不勝屈指,倘必待禪悟而後能死節,則佛未入中國時,當無龍逢、比干。
居士之意,以爲必通禪而後能了生死耳。
殊不知從古來不能了生死者,莫如禪。
夫有生有死,天之道也。
養生送死,人之道也。
今捨其人道之可知,而求諸天道之不可知,以爲生本無生,死本無死,又以爲生有所來,死有所往。
此皆由於貪生畏死之一念縈結於胸而不釋,夫然後畫餅指梅,故反其詞以自解,此洪爐躍冶,莊子所謂不祥之金也。
其於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問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當時聖人若逆知後之人必有藉生死以惑世者,故於子路之問,萌芽初發而逆折之。
來書雲:生死去來,不可置之度外。
尤謬。
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內者,“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也。
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是也。
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內求之,是即出位之思,妄之至也。
雖然,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
使佛果能出死入生,僕亦何妨援儒入墨。
而無如二千年來,凡所謂佛者,率皆支離誕幻,如捕風然,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禱之而不應。
如來、釋跡與夏畦之庸鬼同一虛無,有異端之虛名,無異端之實效,以故智者不爲也。
試思居士參稽二十年,自謂深於彼法者矣。
然而知生之所由來,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能不死乎?如僕者自暴自棄,甘心爲門外人矣。
然而不知生之所由來,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便速死乎?生死去來,知之者與不知者無以異也。
盍亦聽其自生自死,自去自來而已矣。
《易》曰:“乾坤毀,則無以見易。
”言乾坤有時而生死也。
《詩》曰:“高岸爲谷,深谷爲陵。
”言陵谷有時而來去也。
生死去來,天地不能自主,而況於人?居士寧靜寡慾,有作聖基,惜於生死之際,未免有己之見存,致爲禪氏所誘。
有所慕於彼者,無所得於此故也。
獨不見孟子之論生死乎曰:“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
”陶潛之論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不戀亦不懼。
”士君子縱不能學孟子,亦當法淵明。
名教中境本廓然,奚必叛而他適!
昔曹操聘虞翻,翻笑曰:“孟德欲以盜賊餘贓污人耶?”居士招我之意有類孟德,故敢誦仲翔之語以奉謝。
過眼韶華何處也?蕭蕭又是秋聲。
極天衰草暮雲平。
斜陽漏處,一塔枕孤城。
獨立荒寒誰語,驀回頭、宮闕崢嶸。
紅牆隔霧未分明。
依依殘照,獨擁最高層。
草偃雲低漸合圍。
雕弓聲急馬如飛。
笑呼從騎載禽歸。
萬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須惜少年時。
那能白首下書帷。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徵民間。
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
令以責之里正。
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爲奇貨。
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
爲人迂訥,遂爲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
不終歲,薄產累盡。
會徵促織,成不敢斂戸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
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
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于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
卽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于款。
宰嚴限追比,旬餘,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不能行捉矣。
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
成妻具資詣問。
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戸。
入其室,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几。
問者爇香于鼎,再拜。
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闢,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
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卽道人意中事,無毫髮爽。
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
食頃,簾動,片紙拋落。
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
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
旁一蟆,若將跳舞。
展玩不可曉。
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復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矚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
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后,有古陵蔚起。
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
遂于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
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
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
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
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
遽撲之,入石穴中。
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
逐而得之。
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
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
土于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
蟲躍躑徑出,迅不可捉。
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
兒懼,啼告母。
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兒涕而出。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
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
既得其屍于井,因而化怒爲悲,搶呼欲絕。
夫妻嚮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
日將暮,取兒藁葬。
近撫之,氣息惙然。
喜置榻上,半夜復蘇。
夫妻心稍慰。
但(兒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
自昏達曙,目不交睫。
東曦既駕,僵臥長愁。
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
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
翠羽明璫尚儼然,湖雲祠樹碧如煙。
行人繫纜月初墮,門外野風開白蓮。
新寒中酒敲窗雨,殘香細嫋秋情緒。
才道莫傷神,青衫溼一痕。
無聊成獨臥,彈指韶光過。
記得別伊時,桃花柳萬絲。
山圍江郭水平沙,過雨輕舟泛若耶。
一自西施採蓮後,越中生女盡如花。
秋林空兮百草逝,若有香兮林中至。
既蕭曼以襲裾,復氤氳而繞鼻。
雖脈脈兮遙聞,覺熏熏然獨異。
予心訝焉,是乃芳蘭,開非其時,寧不知寒?
於焉步蘭陔,循蘭池,披條數萼,凝目尋之。
果然蘭言,稱某在斯。
業經半謝,尚挺全枝。
啼露眠以有待,喜採者之來遲。
苟不因風而棖觸,雖幽人其猶未知。
於是舁之蕭齋,置之明窗。
朝焉與對,夕焉與雙。
慮其霜厚葉薄,黨孤香瘦,風影外逼,寒心內疚。
乃復玉几安置,金屏掩覆。
雖出入之餘閒,必褰簾而三嗅。
誰知朵止七花,開竟百日。
晚景後凋,含章貞吉。
露以冷而未晞,莖以勁而難折;瓣以斂而壽永,香以淡而味逸。
商飆爲之損威,涼月爲之增色。
留一穗之靈長,慰半生之蕭瑟。
予不覺神心布覆,深情容與。
析佩表潔,浴湯孤處。
倚空谷以流思,靜風琴而不語。
歌曰:秋雁回空,秋江停波。
蘭獨不然,芬芳彌多。
秋兮秋兮,將如蘭何!
吾邑城隍逼仄,獨西郊濱太湖,野趣綿曠,士女接跡。
出西門約里許,爲江楓庵。
庵制古樸,開士指月薰修之所也。
折而南一里,爲石里村。
桑麻翳野,桃柳綴之,黃花布金,溫黂炙日。
昔嘉靖中,鄉先生陸公居此地。
陸公治行有聲,今遺構尚存,止小聽事三間耳。
又南則桃花彌望,深紅淺紅、錯雜如繡者,梅里村也。
地多梅花,十年前,余猶見老幹數百株,名流觴詠,每集其下,今多就槁。
里人易種以桃,爭紅鬥緋,繽紛馥郁,園田雞犬,疑非人間。
奚必武陵路溪畔始堪避秦哉?
迤邐而行數百武,爲樸園。
園中有墩,可以四眺。
隆萬間,高士張樸所居。
張工畫,頗能詩。
邑令徐公嘗看梅來訪,屏騶從,傾壺觴,日暮列炬前導,人折花一枝以歸。
茂宰風流,昇平盛事,今不可復睹矣。
又南數十武,有庵,庵名獨木。
萬曆中,忽有梓木浮太湖而來,木廣二十圍。
里人異之,鋸爲棟梁,結構具足,供大士其中。
至此爲桃花豔勝處。
花皆映水,兩岸維百餘株,豔冶如笑,醉面垂垂,暖暈燻人,落英滿袖。
爲詠唐人“向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之句。
低迴久之,循庵而西,即太湖濱也。
是日晴瀾如鏡,萬頃無波。
遙望洞庭西山,霧靄朦朧,明滅萬狀。
坐盤石,灌塵巾,意灑然適也。
回首桃林,如霞光一片,與暮煙爭紫,恨無謝脁驚人語,寫此景物耳。
吾因是有感矣:昔徐武寧之降吳江城也,其兵自西吳來,從石里村入此,青原綠野,皆鐵馬金戈蹴踏奔騰之地也。
迄今幾三百年,而謀雲武雨之盛猶彷彿在目。
經其墟者,輒寤嘆彷徨而不能去,況陵谷變遷之感乎哉!計三四十年以來,吾邑之朱甍相望也,丹轂接軫也,墨卿騷客相與駢肩而遊集也,今多煙銷雲散,付之慨想而已。
孤臣之號,庶女之慟,南音之戚,至有不忍言者矣!惟此草木之英華與湖光浩皛,終古如故。
蓋盛衰往復,理有固然,彼名人顯仕,閱時雕謝,而不能長享此清娛者,余猶得以樗櫟廢材,翫郊原之麗景,延眺矚於芳林。
向之可感者,不又轉而可幸也哉!然則茲遊烏可以無記?
時同遊者,周子安節,顧子樵水,余則朱長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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