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长洲韩公为吏部,听事而归,喟然叹。
余问曰:“公何叹?”公曰:“昔有医者,与吾故且狎,吾叩焉,曰:‘人皆谓子之医能杀人,何也?’曰:‘非吾之医能杀人也,而吾不能不使之罢而死也。
吾固知吾术之不足以已其疾也,而不能不利其酬。
不获已,以物之泛而缓者试焉。
其感之浅,而与吾方相中者,固尝有瘳矣。
其浸寻反覆,久而不可振者,吾心恻焉,而无可如何。
’今某地告饥,上命发粟以赈,而大农持之下有司,核所伤分数。
夫民之饥,朝不及夕,而核奏议赈,在三月之外,有不罢而死者乎?吾位在九卿,与其议而不能辨其惑,是吾负医者之责也。

余曰:“公所见,其显焉者耳。
凡官失其职而事堕于冥昧之中皆足以使人罢而死而特未见其形也姑以所目击于州县者征之水土之政不修而民罢死于旱潦矣;两造悬而不听,情伪失端,而民罢死于狱讼矣;弊政之不更,豪猾之不锄,而民罢死于奸蠹矣。
岂独残民以逞者,有杀之形见哉?先己而后民,枉下以逢上,其始皆曰:‘吾不获已。
’其既皆曰:‘吾心恻焉,而无可如何。
’此民之疾所以沉痼而无告也。

吾友冯君文子将令于礼县,为诗四章,自道其心与俗吏异。
因举昔之所闻于韩公及相语者以告之。
盖所望于良吏者,谓能已民之疾也,非徒不益之疾而已也。
民之疾常伏于无形,而大吏之为民疾者,复多端而难御。
令之职环上下而处其中,下以致民之情,而上为之蔽。
虑于下者不详,则为民生疾而不自觉;持于上者不力,将坐视民之罢死而无如何,其术不可不素定也。
君,韩公之门人也,能因是而自审其所处,则韩公之言,庶几其不旷也夫。
桐城之西北,连山殆数百里,及县治而迤平。
其将平也,两崖忽合,屏矗墉回,崭横若不可径。
龙溪曲流,出乎其间。
以岁三月上旬,步循溪西入。
积雨始霁,溪上大声从然,十馀里旁多奇石、蕙草、松、枞、槐、枫、栗、橡,时有鸣巂。
溪有深潭,大石出潭中,若马浴起,振鬣宛首而顾其侣。
援石而登,俯视溶云,鸟飞若坠。
复西循崖可二里,连石若重楼,翼乎临于溪右。
或曰:“宋李公麟之垂云畔也。
”或曰:“后人求公麟地不可识,被而名之。
”石罅生大树,荫数十人,前出平土,可布席坐。
南有泉,明何文端公摩崖书其上,曰:“媚笔之泉”。
泉漫石上,为圆池,乃引坠溪内。
左丈学冲于池侧方平地为室,未就,要客九人饮于是。
日暮半阴,山风卒起,肃振岩壁榛莽,群泉矶石交鸣,游者悚焉,遂还。
是日,姜坞先生与往,鼐从,使鼐为记。
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也。
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
竹床一,坐以之;木榻一,卧以之。
书架书筒各四,古今籍在焉。
琴磬尘尾诸什物,亦杂置左右。
甫晨起,即科头。
拂案上尘,注水砚中,研墨及丹铅,饱饮笔以俟。
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
顷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清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
有时或歌或叹,或哭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
家人喇见者悉骇愕,罔测所指。
乃窃相议,俟稍定,始散去。
婢子送酒茗来,都不省取。
或误触之,倾湿书册,辄怒而加责,后乃不复持至。
逾时或犹未食,无敢前请者,惟内子时映帘窥余。
得间始进,曰:“日午矣,可以饭乎?”余应诺。
内子出,复忘之矣,羹炙皆寒,更温以俟者数四。
及就食,仍挟一册与俱,且啖且阅。
羹炙虽寒,或且味变,亦不觉也。
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良久,始悟非笔,而内子及婢辈,罔不窃笑者。
夜坐,漏常午,顾僮侍,无人在侧,俄而鼾震左右,起视之,皆烂漫睡地上矣。
客或访余者,刺已入,值余方校书,不遽见。
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余亦不知也。
盖余性既严急。
家中人启事不以时,即叱出,而事之紧缓不更问,以故仓卒不得白。
而家中盐米诸琐务,皆内子主之,颇有序,余以是无所顾虑,而嗜益僻。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商于内子。
内子笑曰:“君无效刘伶断炊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吾亦惟坐视君沈湎耳,不能赞成君谋。
”余悄然久之。
因思余于书,洵不异伶于酒,正恐旋誓且旋畔;且为文字饮,不犹愈于红裙耶!遂笑应之曰:“如卿言,亦复佳。
但为李白妇、太常妻不易耳!”乃不复立戒,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曰“醉书”。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
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
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
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
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
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窥狱门外。
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
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
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
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
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
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之事,糜烂至此。
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掷势。
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
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
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
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师,数言白云、浮渡之胜,相期筑室课耕于此。
康熙己丑,余至浮山,二君子犹未归,独与宗六上人游。
每天气澄清,步山下,岩影倒入方池;及月初出,坐华严寺门庑,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心融神释,莫可名状。
将行,宗六谓余曰:“兹山之胜,吾身所历,殆未有也。
然有患焉!方春时,士女杂至。
吾常闭特室,外键以避之。
夫山而名,尚为游者所败坏若此!”辛卯冬,《南山集》祸作,余牵连被逮,窃自恨曰:“是宗六所谓也。

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始荷圣恩,给假归葬。
八月上旬至枞阳,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宁,因展先墓在桐者。
时未生已死,其子移居东乡;将往哭,而取道白云以返于枞。
至浮山,计日已迫,乃为一昔之期,招未生子秀起会于宗六之居而遂行。
白云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艰,遇阴雨则不达,又无僧舍旅庐可托宿,故余再欲往观而未能。
既与宗六别,忽忆其前者之言为不必然。
盖路远处幽,而游者无所取资,则其迹自希,不系乎山之名不名也。
既而思楚、蜀、百粤间,与永、柳之山比胜而人莫知者众矣;惟子厚所经,则游者亦浮慕焉。
今白云之游者,特不若浮渡之杂然耳。
既为众所指目,徒以路远处幽,无所取资而幸至者之希,则曷若一无闻焉者,为能常保其清淑之气,而无游者猝至之患哉!然则宗六之言盖终无以易也。
余之再至浮山,非游也,无可记者,而斯言之义则不可没,故总前后情事而并识之。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
夫煦之以恩任其然而不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
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行止出于其心,而坚不可拔者,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
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非人耶?人岂贱于骡哉?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
呜呼!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吾友举用方自代,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并见于斯,可以风世砥俗。
但大臣为国求贤,尤贵得之山林草野、疏远卑冗中,以其登进之道甚难,而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也。
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声绩夙著之人,则其涂隘矣。
万一圣主命以旁招俊义,列于庶位,将何以应哉!
抑又闻当道守官,固贵于坚,而察言服善,尤贵于勇。
前世正直君子,自谓无私,固执己见,或偏听小人先入之言,虽有灼见事理以正议相规者,反视为浮言,而听之藐藐,其后情见势屈,误国事,犯清议,而百口无以自明者多矣。
必如季路之闻过则喜,诸葛亮之谆戒属吏勤攻己过,然后能用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尽天下之材力以恢功业。
吾友此时正宜用力于此,且与二三同志者交相勖,时相警也。
余不赘。
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庐矣!”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
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
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
”或曰:“其少衰乎!其将怀安也。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
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
客或以闻诸家。
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
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
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
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
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
吾之视季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
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
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
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
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
’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
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
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
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
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
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
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
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
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
故文人者,大匠也。
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
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
神只是气之精处。
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
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
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
”此语最形容得气好。
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
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
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矩也。
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
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
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
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
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
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
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
奇,正与平相对。
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
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
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
文贵简。
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
故简为文章尽境。
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
”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
《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
”又曰:“物相杂,故曰文。
”故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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