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赋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壺之中,壺公有容身之地
況乎管寧藜床,雖穿而可坐;嵇康鍛灶,既煖而堪眠
豈必連闥洞房,南陽樊重之弟;綠墀青瑣,西漢王根之宅?余有數畝敝廬,寂寞人外,聊以擬伏臘,聊以避風霜
雖復晏嬰近巿,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適閒居之樂
況乃黃鶴戒露,非有意於輪軒;爰居避風,本無情於鐘鼓
陸機則兄弟同居,韓康則舅甥不別
蝸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爾乃窟室徘徊,聊且鑿坏
桐間露落,柳下風來;琴號珠柱,書名《玉杯》
有棠梨而無館,足酸棗而非臺
猶得欹側八九丈,縱橫數十步,榆柳兩三行,梨桃百餘樹,撥蒙密兮見窗,行欹斜兮得路
蟬有翳兮不驚,雉無羅兮何懼
草樹溷淆,枝格相交;山爲簣覆,地有堂坳
藏貍並窟,乳鵲重巢
連珠細茵,長柄寒匏
可以療飢,可以棲遲
㩻䧢兮狹室,穿漏兮茅茨
簷直倚而妨帽,戶平行而礙眉
坐帳無鶴,支床有龜
鳥發閒景,花隨四時
心則歷陵枯木,髮則睢陽亂絲
非夏日而可畏,異秋天而可悲
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雲氣蔭於叢蓍,金精養於秋菊;棗酸梨酢,桃榹李薁;落葉半床,狂花滿屋;名爲野人之家,是謂愚公之谷
試偃息於茂林,迺久羨於抽簪
雖有門而長閉,實無水而恆沈
三春負鋤相識,五月披裘見尋
問葛洪之藥性,訪京房之卜林
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
鳥何事而逐酒,魚何情而聽琴?
加以寒暑異令,乖違德性
崔駰以不樂損年,吳質以長愁養病
鎮宅神以薶石,厭山精而照鏡
屢動莊舄之吟,幾行魏顆之命
薄晚閑閨,老幼相攜,蓬頭王霸之子,椎髻梁鴻之妻
焦麥兩甕,寒菜一畦
風騷騷而樹急,天慘慘而雲低
聚空倉而雀噪,驚懶婦而蟬嘶
昔草濫於吹噓,藉《文言》之慶餘
門有通德,家承賜書
或陪玄武之觀,時參鳳凰之墟;觀受釐於宣室,賦《長楊》於直廬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盜潛移,長離永滅
摧直轡於三危,碎平途於九折
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
關山則風月悽愴,隴水則肝腸斷絕
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
百齡兮倏忽,光華兮已晚
不雪雁門之踦,先念鴻陸之遠
非淮海兮可變,非金丹兮能轉
不暴骨於龍門,終低頭於馬阪
諒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渾渾!
況乎管寧藜床,雖穿而可坐;嵇康鍛灶,既煖而堪眠
豈必連闥洞房,南陽樊重之弟;綠墀青瑣,西漢王根之宅?余有數畝敝廬,寂寞人外,聊以擬伏臘,聊以避風霜
雖復晏嬰近巿,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適閒居之樂
況乃黃鶴戒露,非有意於輪軒;爰居避風,本無情於鐘鼓
陸機則兄弟同居,韓康則舅甥不別
蝸角蚊睫,又足相容者也
爾乃窟室徘徊,聊且鑿坏
桐間露落,柳下風來;琴號珠柱,書名《玉杯》
有棠梨而無館,足酸棗而非臺
猶得欹側八九丈,縱橫數十步,榆柳兩三行,梨桃百餘樹,撥蒙密兮見窗,行欹斜兮得路
蟬有翳兮不驚,雉無羅兮何懼
草樹溷淆,枝格相交;山爲簣覆,地有堂坳
藏貍並窟,乳鵲重巢
連珠細茵,長柄寒匏
可以療飢,可以棲遲
㩻䧢兮狹室,穿漏兮茅茨
簷直倚而妨帽,戶平行而礙眉
坐帳無鶴,支床有龜
鳥發閒景,花隨四時
心則歷陵枯木,髮則睢陽亂絲
非夏日而可畏,異秋天而可悲
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雲氣蔭於叢蓍,金精養於秋菊;棗酸梨酢,桃榹李薁;落葉半床,狂花滿屋;名爲野人之家,是謂愚公之谷
試偃息於茂林,迺久羨於抽簪
雖有門而長閉,實無水而恆沈
三春負鋤相識,五月披裘見尋
問葛洪之藥性,訪京房之卜林
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
鳥何事而逐酒,魚何情而聽琴?
加以寒暑異令,乖違德性
崔駰以不樂損年,吳質以長愁養病
鎮宅神以薶石,厭山精而照鏡
屢動莊舄之吟,幾行魏顆之命
薄晚閑閨,老幼相攜,蓬頭王霸之子,椎髻梁鴻之妻
焦麥兩甕,寒菜一畦
風騷騷而樹急,天慘慘而雲低
聚空倉而雀噪,驚懶婦而蟬嘶
昔草濫於吹噓,藉《文言》之慶餘
門有通德,家承賜書
或陪玄武之觀,時參鳳凰之墟;觀受釐於宣室,賦《長楊》於直廬
遂乃山崩川竭,冰碎瓦裂;大盜潛移,長離永滅
摧直轡於三危,碎平途於九折
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
關山則風月悽愴,隴水則肝腸斷絕
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
百齡兮倏忽,光華兮已晚
不雪雁門之踦,先念鴻陸之遠
非淮海兮可變,非金丹兮能轉
不暴骨於龍門,終低頭於馬阪
諒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渾渾!
《小園賦》是南北朝著名詩人庾子山晚年羈留北周、思念故國時所作的一首抒情小賦。該賦通過對所居住的小園景物的描寫,抒發了作者故國之思和身世之悲。
若夫:發語詞。
巢父:傳説堯時的隱者,以樹爲巢,所以當時人稱他爲巢父。一説巢父即許由,夏常居巢,堯讓之以天下,不受。皇甫謐(mì)《高士傳》:「巢父者,堯時隱人也,山居不榮世利,年老以樹爲巢而寢其上。」
壺公:傳説漢時有一老翁,在市上賣藥,於門前懸挂一壺,藥賣完了,就跳進壺中,後人稱他爲壺公。一説壺公姓謝名元,東漢時道士,以賣藥爲生。葛洪《神仙傳》:「壺公常懸一壺空屋上,日入之後,公跳入壺中,人莫能見。」
況乎:又如。
管寧:東漢末年人,字幼安,操守嚴肅,因常坐一木榻上,積五十年,榻上膝蓋所觸都成了洞孔。
藜(lí)牀:指用藜草鋪牀,一説藜木坐榻。《三國志·魏書·管寧傳》注引《高士傳》:「管寧自越海及歸,常坐一木榻,積五十餘年,未嘗箕股,其榻上當膝處皆穿。」
嵇康:三國曹魏時著名思想家、文學家,字叔夜,愛好鍛鐵。
鍛竈:打鐵用的爐竈。《晉書》本傳:「(嵇康)性絶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
連闥(tà)洞房:房間相通連,門戸一箇連著一箇。闥,門;洞,通。
樊重之第:南陽人樊重,東漢光武帝的舅舅,富有田産,幷善於經商,家裏建造房屋,都是重堂高閣。見《後漢書·樊宏傳》。
赤墀(chí)靑鎖:房屋前的階墀,塗以赤色,窗戸的格眼(鎖),塗以靑色,都是奢侈的裝飾。墀,臺階。
王根:漢元帝皇後王政君親族,漢成帝所封五侯之一。《漢書·元後傳》載:「曲陽侯王根驕奢僭上,赤墀靑鎖。」
敝廬:破舊的屋子。
人外:人境之外,形容偏僻。
擬伏臘:可以用來舉行伏祭、臘祭。伏,夏日的伏天;臘,年末的臘月。這都是古代舉行祭祀的時節。古人常於伏、臘閉門不出,聚家人宴飲。擬伏臘與下文「避風霜」相對照,都是閉門不出,聊且休息的意思。
晏嬰近市:晏嬰,春秋時齊國大夫,齊景公因爲晏嬰的住宅靠近街市,狹窄而且低濕,要給他換箇好地方,晏嬰婉言辭謝説:「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此處反其意而用之,説敝廬雖靠近市場,但不求早晚的利益。
潘岳面城:晉代詩人潘岳作《閑居賦》:「退而閑居於洛之汜,陪京溯伊,面郊後市。」面,面向。這裏也反説,自己雖然也面城而居,但心情閑適,不想潘岳那樣牢騷滿腹。
黃鶴戒露:傳説鶴性警覺,聞露水滴落之聲即高鳴相警。
輪軒:春秋時衞懿公好鶴,給鶴乘坐軒車。軒,高車。這裏作者用輪軒比喩富貴的生活,説自己無意於此。
爰(yuán)居避風:爰居,海鳥名,形似鳳凰。《國語·魯語》記載「春秋時,有爰居飛到魯國東門之外,臧文仲使人祭它,展禽説:這是海邊有災的迹象,爰居鳥爲了避災飛到這裏來。」又,《莊子·至樂》記載,海鳥飛到魯國郊外,魯侯奏九韶之樂去迎它。
鐘鼓:祭祀所用的樂器,這裏指祭祀時的音樂。以上四句是説,作者自己只願保身避禍,無心於榮華富貴。
陸機則兄弟同居:陸機,字士衡;其弟陸雲,字士龍,二人俱有才名,都是西晉文學家。《世説新語·賞譽》記載,吳亡後,他們在洛陽同住三間瓦房,陸機住西頭,陸雲住東頭。古人講求父母、兄弟不同宅,陸機、陸雲同住,被認爲不體面。
韓康則舅甥不別:韓康,晉韓伯,字康伯,其舅殷浩很欣賞他,殷浩北伐失敗,被廢爲庶人,徙於東陽,韓康伯也到了東陽,所謂「舅甥不別」即此。
蝸角蚊睫:《莊子·則陽》説,有兩个小國,一个在蝸牛的左角上,一个在蝸牛的右角上,時相爭地而戰,伏尸數萬。《晏子春秋》説,東海有蟲,結巢在蚊睫的上邊,生了兩次小蟲才飛走,蚊蟲竟自不知道。這裏都是形容小園之小。
窟室:本指掘地爲室,此處指壘土坯爲屋。
鑿坯:鑿開土墻。《淮南子·齊俗訓》:「顔闔,魯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幣先焉,鑿坯而匿之。」這裏「鑿坯」比喩隱遁。
珠柱:琴名,以珠作爲支弦琴柱。
玉杯:書篇名,漢董仲舒撰,收入《春秋繁露》。《漢書·董仲舒傳》:董仲舒説「《春秋》事得失,《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數十篇,十餘萬言」。
有棠梨而無館:漢代甘泉宮外有棠梨,但沒有臺館建築。棠梨,果木名,又漢甘泉宮中館名,參見《三輔黃圖》。
足酸棗而非臺:《水經注·濟水注》載:酸棗縣(今河南延津縣北)城西有酸棗寺,寺外有韓王望氣臺。以上兩句小園中雖有棠梨酸棗,而沒有臺館建築。
敧(qī)側:偏在一邊,傾斜。指小園地形不正。
蒙密:指樹葉茂密。
敧斜:指道路彎曲傾斜。
蟬有翳(yì)兮不驚:蟬有樹葉可以隱蔽,所以不必驚怕。翳,蔭庇。《莊子·山木》:「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這裏是反用其意。
羅:捕鳥獸的網。《詩經·王風·兔爰》:「雉離(罹)於羅。」以上兩句是説,在小園中可以自由來往,用不著驚懼。
混淆:混雜在一起。
枝格相交:樹木的枝條相交叉。格,樹的長枝。以上兩句是説,園中草樹,任憑其生長,不加修葺。
山爲簣(kuì)覆,地有堂坳(ào):山是一簣土傾倒而成的(極言其小);地上有低洼水池。簣,盛土的筐子;堂坳,堂前可容水的低陷處。《莊子·逍遙遊》:「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爲之舟。」
藏狸幷窟,乳鵲重巢:是説園狹小,野貓相連作窟,鵲重疊築巢。藏狸,野貓;乳鵲,哺育幼鳥的鵲。
連珠細菌,長柄寒匏(páo):也是説園狹小,菌的生長衹能緊密如連珠,葫蘆無地可容,衹能長出長柄。菌,一作「茵」;匏,葫蘆。
療飢:止餓。
栖遲:栖息。《詩經·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栖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作者用以自比,以示不過分追求飽暖舒適的生活。
崎嶇:這裏形容空間局促。
穿漏:屋頂漏雨。
茅茨(cí):用茅草覆蓋屋頂,這裏之茅草屋。
檐直倚而妨帽,戸平行而礙眉:房檐很低,站在下面就耀碰著帽子;門很矮,平行進入腳要觸著眉毛。
坐帳無鶴:《神仙傳》:三國時吳人介象,死於武昌,歸葬建業(今南京),死後有白鶴來集座上。這裏作者説自己恐怕不能像介象一樣歸於梁首都建業。
支牀有龜:《史記·龜策列傳》:「南方老人用龜支牀足,行二十餘歳,老人死,移牀,龜尙生不死。」這裏作者説自己久住長安,像龜支牀,終老不能移動。
歷陵:縣名,漢屬豫章郡,今江西九江市東。
枯木:枯萎的樹。應劭《漢官儀》:「豫章郡樹生庭中,故以名郡矣。此樹嘗中枯,逮晉永嘉中,一旦更茂,豐蔚如初。」這裏作者自比心如枯木。
睢陽:宋國地名,墨子故鄉。
亂絲:頭髮蓬白,像團亂絲。《呂氏春秋》載:墨翟(dí)嘗見染素絲的人而嘆息。這句是説作者因憂愁而髮白如素絲。
非夏日而可畏:《左傳·文公七年》:「賈季曰:趙盾夏日之日也。」杜預注:「冬日可愛,夏日可畏。」夏日,夏天的赤日。
異秋天而可悲: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以上兩句是説作者自己一年四季衹有悲懼而無樂趣。
叢蓍(shī):叢生的蓍草。蓍,草名,古代用這種草莖做占卜的工具。《史記·龜策列傳》:「蓍生滿百莖者,其下必有神龜守之,其上常有靑雲覆之。」
金精:《玉函方》載,古人把九月上寅日采的甘菊(現名杭菊)叫金精。
棗酸梨酢(zuò):即酸棗醋梨。酢,古「醋」字。
桃榹(sì)李薁(yù):即榹桃薁李。榹桃,山桃;薁李,山李。
狂花:到處亂飛的花。
野人之家:鄉野之人、農夫。《高士傳》:「漢濱老父者,不知何許人也。漢桓帝延熹中,幸竟陵,過雲夢,臨沔水,百姓莫不觀者,有老父獨耕不輟。尙書郎南陽張温異之,使問曰:『人皆來觀,老父獨不輟,何也?』老父笑而不答。温下道百步,自與言,老父曰:『我野人也,不達斯語。』」
愚人之谷:《説苑·政理》:「齊桓公出獵,逐鹿而走入山谷之中,見一老公而問之,曰:『是爲何谷?』對曰:『爲愚公之谷。』桓公曰:『何故?』對曰:『以臣名之。』"以上兩句是説自己過著隱居的生活。
偃息:休息。
抽簪(zān):抽下連繫冠髮的簪子,散髮無束。這裏喩棄官不仕。古時做官的人須束髮整冠,用簪連冠於髮,故稱隱退爲「抽簪」。鍾會《遺榮賦》:「散髮抽簪,永縱一壑。」
雖有門而長閉: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門雖設而常關」句意。
實無水而恆沉:語出《莊子·則陽》:「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無水而沉,叫陸沉,比喩隱居。以上二句表示作者願過隱居生活。
負鋤:扛鋤,代指農夫。
相識:互相交談。皇甫謐《高士傳》:「林類者,魏人也。年且百歳。底春披裘,拾遺穗於故畦,幷歌幷進。孔子適衞,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
五月披裘見尋:皇甫謐《高士傳》:「披裘公者,吳人也。延陵季子出遊,見道中有遺金,顧彼裘公曰:『取彼金。』公投鐮嗔目拂手而言曰:『何子處之高而視人之卑?五月披裘而負薪,豈取金者哉!『」以上兩句意爲自己所交往相識的人都是農人與有道貧士。
葛洪:晉丹陽句容人(今屬江蘇),練神仙醫術,有《金匱藥方》一百卷,《肘後要急方》四卷傳世。
京房:字君明,漢頓丘(今河南浚縣西)人。
「問葛洪之藥性,訪京房之卜林」:自己閒暇時可以訪醫問卜。
忘憂:指忘憂草,又名萱草,古代醫書上説,喫了萱草可以解除憂憤。崔豹《古今注》:「欲忘人之憂,則贈以丹棘。丹棘一名忘憂草,使人忘其憂愁也。」
長樂:指長樂花,又名紫華。傅玄《紫華賦序》:「紫華,一名長樂花。」
「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句:自己視園中花草而舍憂。
鳥何事而逐酒:《莊子·至樂》:「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爲樂,具太牢以爲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
魚何情而聽琴:《韓詩外傳》:「昔伯牙鼓琴而淵魚出聽。」
「鳥何事而逐酒?魚何情而聽琴」句:自己如栖林的飛鳥、潛淵的遊魚,今失其故性,終無歡樂,表明難忘故國。
寒暑異令:指南方與北方的氣候不同而季節時令相異。
乖違德性:乖與違同義,相反衝突。德與性同義,指本性。
崔駰(yīn):東漢車騎將軍竇憲擅權驕恣,其主簿崔駰數諫之。憲不能容,使出爲長岑長。駰不願去遠處作地方官,遂不赴任,憂鬱而死。
吳質:魏文帝好友。建安二十二年(西元二一七年),魏大疫,諸人多死。太子與質書,質報之曰:「質已四十二矣,白髮生鬢,所慮日深,實不復若平日之時也。但欲保身敕行,不蹈有過之地,以爲知己之累耳。遊宴之歡,難可再遇,盛年一過,實不可追。」
「崔駰不樂損年,吳質以長愁養病」句:自己如崔、吳一樣失意,故抑鬱多病。
宅神:住宅裏的鬼怪。
薶(mái)石:古人迷信,在住宅四周埋下石頭以鎮宅驅邪。薶,同「埋」。《荆楚歳時記》:「十二月暮日,掘宅四角,各埋一大石以鎮宅。」
山精:山中的妖精。
照鏡:《抱朴子》:「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託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嘗試人,唯不能於鏡中易其眞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鏡九寸已上懸於背後,則老魅不敢近人。」
屢動莊舄(xì)之吟:據《史記·陳軫傳》載:戰國時越國人莊舄,在楚國做官,病中思念家鄉,猶發出越國的語音。
幾行魏顆之命:《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晉大夫魏武子有一寵妾無子嗣,武子生病時,命魏顆把這寵妾嫁人;武子臨終時,又曾囑魏顆把他(武子)的愛妾殺了殉葬。武子死後,魏顆把那寵妾嫁人了,説臨終時神智錯亂,按照他(武子)清醒時説的做。
「屢動莊舄之吟,幾行魏顆之命」句:自己在北方因思念家鄉,幾至於神志錯亂。
蓬頭王霸之子:《後漢書·列女傳》載,王霸,東漢太原人,隱士。起初他和令狐子伯友好,後來子伯做了楚相,就讓其子給王霸送信。子伯之子車馬隨從,儀容文雅。王霸之子從田裏耕作回來,見到令狐子,很慚愧。王霸也因兒子不懂禮貌、不修邊幅而慚愧地久臥不起。其妻責以應保持高節,不慕榮利。霸笑而起。蓬頭,頭髮蓬松散亂。
椎髻(jì)梁鴻之妻:梁鴻,字伯鸞,東漢扶風人。家貧博學。其妻孟光初嫁時,盛容華服,梁鴻七日不理。孟光改爲椎髻,穿布衣,梁鴻纔與之和好。見《後漢書·逸民傳》。
「蓬頭王霸之子,椎髻梁鴻之妻」句:自己妻兒雖不顯貴,但亦有閒適的樂趣。
燋(jiāo)麥:陳燋的麥子。燋,同「焦」。
畦(qí):田園中分成的小區。劉熙《孟子注》:「今俗以五十畝爲大畦。」
騷騷:形容風聲。張平子《思玄賦》:「寒風悽其永至兮,拂穹岫之騷騷。」
慘慘:黯淡無光。庾子山《傷心賦》:「天慘慘而無色,雲蒼蒼而正寒。」
聚空倉而雀噪:空倉裏的麻雀因飢餓而鳴噪。聚,聚集;空倉,晉蘇伯玉妻《盤中詩》:「空倉鵲,常苦飢。」
驚懶婦而蟬嘶:古代諺語「促織鳴,懶婦驚」,後來或用懶婦稱蟋蟀。崔豹《古今注》:「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則鳴。一云濟南呼爲懶婦。」
「聚空倉而雀噪,驚懶婦而蟬嘶」句:描寫自己生活貧困之狀。
昔草濫於吹噓:用南郭處士濫竽充數事。草濫,説以草莽之夫而濫居列位;吹噓,即吹竽。
籍文言之慶餘:憑藉皇恩而澤及子孫。《易·乾卦·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昔草濫於吹噓,籍文言之慶餘」句:自己仕梁憑藉先世之德,很受重用,生活優越。
門有通德:指祖父庾易爲齊徵士,不就,如漢之鄭玄。《後漢書·鄭玄傳》:鄭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學問淵博,漢靈帝時,屢徵不就。北海相孔融深敬之,爲玄立一鄉曰鄭公鄉,門曰通德門。
家承賜書:漢代班嗣、班彪兄弟二人,甚友愛,學識淵博,皇帝曾賜給他們書籍。這裏是説作者的伯父庾於陵、父親庾肩吾彼此也很友愛,有學識,和班嗣、班彪相似。
玄武:宮闕名,在漢代未央宮前。觀:指宮闕,一説玄武觀,指南朝玄武湖中的亭觀。《三輔舊事》:「未央宮北有玄武闕。」
「時參鳳凰之墟」句:自己曾經陪侍和參加皇帝的遊宴。參,參加;鳳凰,漢代建章宮殿名;墟,處所。
受釐(xī):古代禮節,祭祀之後要把祭餘的內獻給皇帝,向他賀喜祝福。皇帝接受這種祝賀,叫做受釐。釐,祭祀用後的肉。
宣室:古代宮殿名,是未央宮前的正室。
「觀受釐於宣室」:用漢文帝於宣室召見賈誼的故事。
賦長楊於直廬:揚雄曾作《長楊賦》。長楊,漢代宮殿名;直廬,舊時侍臣値宿之處。
山崩川竭:《史記·周本紀》:「山崩川竭,亡國之徵也。」這指梁武帝太清二年(西元五四八年)侯景之亂。
冰碎瓦裂:言國家遭亂以後殘破不全。
大盜潛移:指建業遭侯景叛亂,梁元帝遷都江陵。大盜,指侯景。
長離永滅:指梁武帝子孫不能復興。長離,星宿名。
摧:折斷。
轡(pèi):馬繮繩。
三危:山名,一説在雍州西南境,有三山峰,高聳甚危。
九折:阪名,在四川滎經縣西邛崍山,山路曲折多險。
「摧直轡於三危,碎平途於九折」句:在梁朝敗亡過程中,自己經歷重重艱險。
荆軻有寒水之悲:燕太子丹在易水上給荆軻餞行,荆軻歌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蘇武有秋風之別:蘇武出使匈奴,不畏逼誘,二十年不降。時李陵已降匈奴,蘇武臨歸時,李陵贈詩曰:「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荆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句:自己出使被畱離梁仕魏,爲形勢所迫。
關山:古樂府有《關山月》曲。《樂府解題》説:「關山月,傷離別也。」
隴水:古樂府《隴頭歌辭》有「遙望秦川,肝腸斷絶」之句。
「關山則風月悽愴,隴水則肝腸斷絶」句:自己在西魏時的鄉關之思。
龜言此地之寒:前秦時苻堅得一大龜,後來龜死,有人夢龜言「我將歸江南,不遇,死於秦。」作者用來比喩自己欲歸江南而不能。
鶴訝今年之雪:傳説西晉太康二年(公元281年)冬天,天氣特別寒冷,有人聽到兩隻白鶴在橋下説:「今茲寒不減堯崩年也。」在此隱喩梁元帝後來被殺之事。
百齡:百歳,指人的一生。
倏(shū)忽:形容時間短暫。
光華:一作「精華」,年華、歳月,指人的少壯時代。
已晚,指到了暮年。
不雪雁門之踦(qī):漢代段會宗曾任雁門郡守,犯法被免職。後來復爲都護,他的朋友谷永寫信警告他説:你這次不要想立奇功,衹要不出毛病,也就足以遮蓋雁門那一次失敗了。雪,洗刷;跨,不偶、失敗。
先念鴻陸之遠:《易經·漸卦》:「鴻漸於陸,夫徵不復。」這裏比喩自己到北朝被畱不歸。
非淮海兮可變:春秋時趙簡子説:「雀入於海爲蛤,雉入於淮爲蜃,黿鼉魚鱉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哉!」
非金丹兮能轉:自己的命運不容易改變。《抱樸子·金丹篇》:「九轉之丹,服之三日得仙。」金丹,古代方士鍊金石爲丹藥,認爲服之可以長生不老;轉,丹在煉爐內轉動變化。
不暴骨於龍門:喩作者當年在時亂中僥倖逃生。《太平廣記》引《三秦記》:「龍門山,在河東界。禹鑿山斷門闊一里餘。黃河自中流下,兩岸不通車馬……每歳季春,有黃鯉魚,自海及諸川,爭來赴之。一歳中,登龍門者,不過七十二。初登龍門,即有雲雨隨之,天火自後燒其尾,乃化爲龍矣。」而清張澍輯《三秦記》云:「江海大魚薄集龍門下,數千,不得上。上則爲龍,不上者魚,故云曝腮龍門。」所述略有不同。
終低頭於馬阪:形容自己像老馬一樣,衹能低頭爲人服役。《戰國策·楚策》:「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肘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聹衣以冪之。驥於是僥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者,何也?彼見伯樂之知己也。」
諒:信、誠然。
天造:指「天道」。
昧昧:不明,昏暗的樣子。
生民:人民。
渾渾:糊糊塗塗的樣子。這裏説天道不明,世人可悲。
在一枝樹權上,巢父就獲得了安家的處所;在一把葫蘆裏,壺公就找到了容身的地方。何況管寧的粗劣牀榻,破成洞也還可以坐;嵇康的打鐵爐邊,既暖和又可以安眠。爲什麼一定要高閣重樓,像是南陽樊重的宅第;畫棟雕窗,像是西漢王根的王府?我只有幾畝大的一處房舍,在這裏聽不到車馬的喧囂,權且用來隨俗度日,遮擋風雨嚴寒。我的住所即使靠近集市,也不會像晏嬰那樣追逐需求的便利;即使坐落在京城,也只希望像潘岳那樣享受閒居的安樂。再說黃鶴自警是爲了逃離人們的危害,決不會自願去乘坐華貴的馬車;爰居遷徙是爲了迴避海上的災害,幷不是想要謀求人們的祭拜。在流寓生活中,如能像陸機兄弟有個棲身之地,像韓伯舅甥不計利害得失,那麼就算是蝸角蚊睫一般的狹小空間,我覺得已經足夠安居樂業的了。
於是我從官場逃出來,在小園中自得其樂。正當新桐發芽,清露晨流,柳枝搖曳,惠風和暢的季節。在園中彈彈琴,讀讀書,也是讓人愜意的。園中有棠梨、酸棗樹,但沒有樓臺館閣。斜着看有八九丈長,橫着看有幾十步寬。園中栽有兩三行榆樹柳樹,又有百餘棵梨樹桃樹。撥開茂密的枝條才能見到窗子,橫豎走去都可以成爲道路。鳴蟬有密葉遮蔽而不受驚擾,野雉不必擔心羅網陷阱而自由自在。青草和綠樹混爲一片,長短枝椏交互伸展。有山不過像一筐土堆成,有水不過是個小土坑。水下的龜鱉因爲地盤小不得不窩連着窩,孵雛的鳥鵲也因爲可作巢的樹少不得不巢疊着巢。園中的草地上擁擠着串串的果實,架上的葫蘆累累沉重而拉長了脖頸。園子裏可以找到充飢的食物,也可以嬉遊歇息。有幾間高矮不一的房屋,草做的屋頂已經透風漏雨。屋檐低矮得碰到帽子,門框狹窄得側身碰到眉毛。帳幔樸素引不來白鶴,牀榻陳舊墊腳的只能是神龜。鳥兒幽閒自得,隨意鳴啼;花兒自開自落,四季隨心。唯獨我心如歷陵久枯的大樹,發如睢陽待染的一團素絲。雖然不是夏日,也有所畏懼;雖然不見秋風,也有所悲傷。
園中有一寸二寸的小魚,有三竿兩竿翠竹。雲氣覆蔭着叢生的蓍草,金精滋養着秋天的菊花。酸棗酸梨,山桃山李,枯葉佈滿牀頭,落花堆遍屋地。我稱這裏是山野人家,也就是齊國愚公的山谷。讓我嘗試一下隱居在園林,因爲很久以來就曾嚮往退出官場的生活。園門雖有卻常關閉着,我的心已經與外世隔絕。偶爾有些來往的,不是荷荼丈人那樣的隱者,就是披裘公那樣的高士。空閑的時間,我或是閱讀葛洪的醫書,或是研究京房的卦辭。但是看到忘憂草不能使我忘憂,見到長樂花不能讓我長樂。鳥兒不能飲酒而偏讓它飲酒,魚兒不願聽琴而偏讓它聽琴,究竟是爲了什麼而這樣違揹他們的本心呢?
再加上南北方氣候寒熱不同,我感到不能適應,肯定會因爲抑鬱不樂而折損壽命,因爲長年愁苦而積成疾病。在住宅四角埋上大石以鎮鬼怪,掛上明鏡以照精靈。我如同莊舄一樣因思鄉而病倒,又如同魏顆的老父一般病到昏亂欲死。暮色籠罩了空蕩蕩的房屋,我看着全家老老少少,真感到對不起受苦的兒子,也對不起勤儉的妻子。家裏只有兩甕麥子,一畦秋菜。風吹得大樹不停地搖動,低沉的雲層使天空變得一片昏暗。空空的糧倉上聚集着吵鬧的麻雀,懶婦們的耳邊響起了秋蟬的悲鳴。
當年我託先輩的福廕,在梁朝的宮廷裏濫竽充數。我的祖父可以和建有通德門的鄭玄媲美,我的父親和伯父也和讀過王室賜書的班嗣、班彪同樣博學。我有時在玄武闕陪坐,有時到鳳凰殿聽講。曾經像賈誼在宣室受到召見,又曾像揚雄待命賦寫詩文。
不料山崩地裂,河流枯竭,冰消雪散,石碎瓦解,大盜侯景篡權作亂,江南故國陷於滅頂之災。我回國的平坦大道一下子就被摧毀,變得像三危山、九折阪一樣的艱險難行。如同燕太子爲荊軻在易水餞行,又如同李陵在匈奴爲蘇武送別,我從此有去無回,只能長留在異國他鄉。關中的山川風月使我滿懷悽愴,隴頭流水一類的歌曲更讓人痛徹肝腸。這裏嚴寒多雪,完全不同於故國江南。人的一生很快要過去了,我已開始進入晚年。雖然不想洗雪以往遭遇的不幸,但還是丟不開南歸故鄉這個意念。可憐我既不能像雀雉入淮海而發生變化,又不能像金丹在土釜中一連九轉。我如果無法如願回到南方,最後也只好在北朝忍辱負重地活下去了。看來昏暗的天意就是這樣的,對紛亂的人生我只有嘆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