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二月東風吹客袂。
蘇小門前,楊柳如腰細。
胡蝶識人遊冶地,舊曾來處花開未。
幾夜湖山生夢寐。
評泊尋芳,只怕春寒裏。
今歳淸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濺裙水。
李義山作有一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迴。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想思一寸灰」(《無題》)。
這是寫他早春時的一段戀情:時令適至驚蟄,簾外東風細雨,耳畔陣陣輕雷,詩人心頭的「春情」(艷情)隨著大好春光的即將重返而油然萌生;但是他又馬上告誡自己:「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今日之相思越是如花一樣爭發,那麽他日的痛苦與懺悔就越象香灰那樣積得深厚。
這後兩句詩實是一種「反説」,從中不難見其熱戀之情的熾烈,以及與它所同時交織著的萬般痛楚。
同李義山這位唐代著名詩人《無題》詩一樣,史梅溪的這首《蝶戀花》詞,也是寫他悄然而來的艷遇。
當然,跟李詩相比,這首詞缺了一些悲劇性的色彩,而增加了一些濃濃的令人心馳神往的韻味。
這首詞是首先從作者重返杭州城時的心情落筆,而逐步展開的。
「二月東風吹客袂」,是寫時値二月而身從客地歸來。
其中「吹客袂」三字,就生動地描繪了他回轉杭城時「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的形象,也暗點了他「近鄉情更怯」的興奮和迷惘的心情。
「蘇小門前,楊柳如腰細」,迎接他的,正是「蘇小門前柳萬條,毿毿金綫拂平橋」(温庭筠《楊柳枝》)的初春景象。
而在「蘇小」兩字後面,便又悄悄地潛藏著作者內心的一段「艷事」。
果然,「柳如腰細」句就象白居易《楊柳枝》「葉含濃露如啼眼,枝嫋輕風似舞腰」所寫的那樣,「呼之欲出」地隱嵌著一箇「倩影」——當然她幷沒有眞正出現而衹是存在於作者意念之中,因而這裏用了一箇「如」字。
但詞人此來,卻又實是「奔」她而來,所以他就循著舊日的路徑繼續向前走去,企圖早早尋覓到她的影蹤。
你看,雖然時隔好久,但那多情的蝴蝶卻還認得昔日我與她一起遊玩的地方,它們正翩翩飛入柳陌深處去呢。
不過,寫到此處,作者的詞筆陡然來了箇大轉變,「舊曾來處花開未」?此句表面是説自己此行來得太早,或許當年共遊處的叢花至今未開,因而她尙未踐約在此相候;其實也是寫他害怕「不見伊人」的擔憂心理,不過用一問句更顯得婉約纏綿。
而事實上,聯繫下文看,則他此行确實是「撲」了一箇「空」,所以又馬上折入下闋:
「幾夜湖山生夢寐」。
這從行文用筆上言,是一種「逆提反接」。
它首先把時針「反撥」到以前的歲月中去:在沒有回來之前,自己的夢境中就曾多少次出現過與她一起作湖山冶遊的「鏡頭」!這裏尤其値得提出的是其中的「生」字。
這箇「生」字不光是單純的「産生」、「生成」之意,而且還包含有「創造」、「想象」之意在內。
也就是説,多少箇夜晚,我都在努力把這次重逢於西子湖畔的聚會,想象得更纏綿、更熱烈一些,因而所生的夢境也就越發美好、越發温馨。
但以上這些又僅僅是「夢寐」而已,因此下文就反接以「評泊尋芳,只怕春寒裏」。
眼前所遇,旣然衹是花未開、人不見的春寒景象,那又何能來「評泊尋芳」(意即謂:在萬花叢中評論哪朵花最美,在遊女如雲的人群中評論哪位倩女最美),又何能來重踐「花前月下」的舊約?這裏用了一箇「只怕」,雖屬心理估測之辭,然卻又是「實寫」,——同上文「花開未」的問句一樣,它就使感情的表達更顯得委婉有致。
詞情至此,就暫告一箇段落,即由開頭歸來時的亢奮迫切而結之於撲空後的惆悵,由開頭蝶嬉楊柳的欣慰高興而結之於情人不見的寂寞。
前幾夜的好夢,歸來時風吹衣袂的歡快,蝴蝶領路時的盼望,所有這些就全部都被眼前的「春寒」景象所「衝掉」!但是且慢,就在作者衹能「死心」的當口,詞筆卻又陡轉,推出了「絶處逢生」的新境界來:在這無可奈何的現實環境中,詞人卻還有自己的「法寶」,——於是他那無法壓抑的熱情,立刻就展開著「想象」的翅膀,更加高漲地飛騰起來:「今歲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濺裙水」,這眞是妙不可言的佳句!我們知道,清明節本是一箇踏靑遊春的佳日,其時杭城市民「尋芳討勝,極意縱遊,⋯⋯無日不在春風鼓舞中」(周草窗《武林舊事·巻三》);而上巳日又「傾都禊飲踏靑」(《夢粱錄·巻二》)。
今年,則清明恰逢上巳,其遊冶禊飲之盛況更將空前。
所以作者遙想,今日暫未得見的伊人,到時必將出現在「長安水邊多麗人」的行列中間(到時就必能重踐舊日的盟約)。
所以,盡管現在還是新春二月,但自己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她那令他神魂顛倒的石橊裙邊去了!拏一句成語來講,這一種想象眞有點兒「匪夷所思」。
它的奇特表現在下列兩方面:第一,它不直接去寫「三月三日天氣新」的西湖春景,也不直接描繪「繡羅衣裳照暮春」的麗人倩影(以上兩句爲杜少陵《麗人行》詩句),而是用了一箇「濺裙水」的意象把這兩者槪括在一起寫,這就顯得旣「經濟」,又「香艷」(請想象一下:一群麗人佳娘正在湖濱掬水嬉戲,濺得繡裙上水痕點點,這是一幅多麽優美艷麗的「仕女嬉水圖」),确是作者的一箇「發明」。
第二,它説自己此刻的相思情意「先到」了濺裙的水邊(也即濺上了水痕的石橊裙下),這就旣寫出了自己感情之眞摯深長,又顯得十分的纏綿和優雅。
讀著這一句,人們一下子從眼前的料峭春寒中跳到了那箇春光駘蕩的季節裏去,同作者一樣獲得了心理上温暖而美好的快感。
這種寫法,利用了「時間差」,利用了「想象力」,使讀者墜入了一種無限温馨而又迷離的境界中去;從詞的結構來看,也大有「峰回路轉」、「餘味無窮」的妙處。
所以從其「情」來講,全詞确是一往情深;從其「文」來講,又顯得相當的「瑰奇」、「警邁」(張約齋《梅溪詞序》)。
史梅溪的這首《蝶戀花》與李義山的《無題詩》相比,《蝶戀花》構思精巧,有神來之筆,最明顯的證據是李義山僅僅感覺到「春心莫共花爭發」,而史梅溪卻進一步在文中説到了「春心先於花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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