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
”圣谟所析,义已明矣。
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
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昔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
”黄帝《云门》,理不空绮。
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
观其二文,辞达而已。
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
顺美匡恶,其来久矣。
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
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
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
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
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
秦皇灭典,亦造仙诗。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
匡谏之义,继轨周人。
孝武爱文,《柏梁》列韵。
严、马之徒,属辞无方。
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
《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
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辞。
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
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惟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
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
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
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
此其大略也。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
袁、孙以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纳领之要可明矣。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华实异用,惟才所安。
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
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
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乃皇时。
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
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
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
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
先王慎焉,务塞淫滥。
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
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
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与。
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
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
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
《桂华》杂曲,丽而不经;《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
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
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暨后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
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
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
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
张华新篇,亦充庭万。
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声。
后人验其铜尺,和乐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
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
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
故知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
若夫艳歌婉娈,急志詄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
诗声俱郑,自此阶矣。
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
声来被辞,辞繁难节。
故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
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
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
至于斩伎鼓吹,汉世铙挽,虽戎丧殊事,而并总入乐府。
缪袭所致,亦有可算焉。
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
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
讴吟坰野,金石云陛。
韶响难追,郑声易启。
岂唯观乐,于焉识礼。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赋。
”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
”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
总其归途,实相枝干。
刘向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韵,词自己作。
虽合赋体,明而未融。
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
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
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
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
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
既履端于倡序,亦归余于总乱。
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致文契。
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
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
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巧谈,实始淫丽;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 《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
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
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
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辞必巧丽。
丽辞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
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
此扬子之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
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
写物图貌,蔚似雕画。
滞必扬,言庸无隘。
风归丽则,辞剪荑稗。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
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
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
”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
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
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辞。
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礻付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自春秋以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
至于张老贺室,致祷于歌哭之美。
蒯聩临战,获祐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
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丽者也。
汉之群祀,肃其百礼,既总硕儒之义,亦参方士之术。
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
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
唯陈思《诘咎》,裁以正义矣。
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
祭而兼赞,盖引伸而作也。
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
然则策本书赠,因哀而为文也。
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视仪,太祝所读,固祝之文者也。
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
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
班固之祀涿山,祈祷之诚敬也;潘岳之祭庾妇,祭奠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盟者,明也。
骍毛旄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
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
周衰屡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
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
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预焉?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于汉晋,反为仇雠。
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
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
后之君子,宜存殷鉴。
忠信可矣,无恃神焉。
赞曰∶
毖祀钦明,祝史惟谈。
立诚在肃,修辞必甘。
季代弥饰,绚言朱蓝,神之来格,所贵无惭。
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
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斯之谓也。
但世敻文隐,好生矫诞,真虽存矣,伪亦凭焉。
夫六经彪炳,而纬候稠叠;《孝》《论》昭晰,而钩谶葳蕤。
按经验纬,其伪有四。
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
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
经显,圣训也;纬隐,神教也。
圣训宜广,神教宜约。
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
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钩》《谶》葳蕤,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
商周以前,图箓频见;春秋之末,群经方备。
先纬后经,体乖织综,其伪四矣。
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经足训矣,纬何豫焉?
原夫图箓之见,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义非配经。
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
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
仲尼所撰,序录而已。
于是伎数之士,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若鸟鸣似语,虫叶成字,篇条滋蔓,必假孔氏。
通儒讨核,谓起哀平。
东序秘宝,朱紫乱矣。
至于光武之世,笃信斯术。
风化所靡,学者比肩,沛献集纬以通经,曹褒撰谶以定礼,乖道谬典,亦已甚矣。
是以桓谭疾其虚伪,尹敏戏其深瑕,张衡发其僻谬,荀悦明其诡诞。
四贤博练,论之精矣。
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钟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
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
平子恐其迷学,奏令禁绝;仲豫惜其杂真,未许煨燔。
前代配经,故详论焉。
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
神宝藏用,理隐文贵。
世历二汉,朱紫腾沸。
芟夷谲诡,糅其雕蔚。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
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
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
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
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
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
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
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
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 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
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
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
固知 《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
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
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
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
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
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
山川无极,情理实劳。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
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
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
自商以下,文理允备。
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
风雅序人,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
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
《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
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
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顺,并谓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
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乃覃及细物矣。
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
汉之惠景,亦有述容。
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
若夫子云之表充国,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駉》、《那》,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
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又崔瑗《文学》,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
挚虞品藻,颇为精核。
至云杂以风雅,而不变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
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
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
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
原夫颂惟典懿,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虽纤巧曲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
赞者,明也,助也。
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
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
故汉置鸿胪,以唱言为赞,即古之遗语也。
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
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
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
及景纯注《雅》,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
然本其为义,事在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
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
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
赞曰∶
容体底颂,勋业垂赞。
镂影攡声,文理有烂。
年积愈远,音徽如旦。
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
哀者,依也。
悲实依心,故曰哀也。
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
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
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
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
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
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及潘岳继作,实锺其美。
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
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
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
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
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
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
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
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构敌,亦亡之道。
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
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
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
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
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沈膇。
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诘。
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
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所制,讥呵实工。
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
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
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
辞之所哀,在彼弱弄。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
大夫之材,临丧能诔。
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夏商以前,其词靡闻。
周虽有诔,未被于士。
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
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
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
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
暨乎汉世,承流而作。
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杜笃之诔,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体伦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参。
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
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
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
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
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
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
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
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
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
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
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
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
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
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
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
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
才锋所断,莫高蔡邕。
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胡众碑,莫非精允。
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至矣。
孔融所创,有摹伯喈;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
及孙绰为文,志在于碑;温王郗庾,辞多枝杂;《桓彝》一篇,最为辨裁矣。
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
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
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
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赞曰∶
写远追虚,碑诔以立。
铭德纂行,光采允集。
观风似面,听辞如泣。
石墨镌华,颓影岂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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