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轩辕之世,史有苍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
《曲礼》曰∶“史载笔。
”史者,使也。
执笔左右,使之记也。
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
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也。
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
洎周命维新,姬公定法,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
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
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
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
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
然睿旨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
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
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
及至纵横之世,史职犹存。
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
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
汉灭嬴项,武功积年。
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
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勣。
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玄圣。
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
纪纲之号,亦宏称也。
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
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
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
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
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公理辨之究矣。
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
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
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
汉运所值,难为后法。
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
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平二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
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
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
袁张所制,偏驳不伦;薛谢之作,疏谬少信。
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
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
《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
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
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
至于晋代之书,系乎著作。
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孙盛
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
太上立德,其次立言。
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
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
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
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
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馀文遗事,录为《鬻子》。
子目肇始,莫先于兹。
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
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
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
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于街谈。
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馀荣矣。
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
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
杀青所编,百有八十馀家矣。
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璅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
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
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
《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
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
是以世疾诸子,混洞虚诞。
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嫦娥奔月。
殷《易》如兹,况诸子乎!
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
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号鸟,非妄贬也。
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
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
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鹖冠绵绵,亟发深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情辨以泽,文子擅其能;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韩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鉴远而体周,淮南泛采而文丽: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
若夫陆贾《新语》,贾谊《新书》,扬雄《法言》,刘向《说苑》,王符《潜夫》,崔实《政论》,仲长《昌言》,杜夷《幽求》,或叙经典,或明政术,虽标论名,归乎诸子。
何者?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彼皆蔓延杂说,故入诸子之流。
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
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
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
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
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
”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
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
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
蔡邕铭思,独冠古今。
桥公之钺,吐纳典谟;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
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
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
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
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魏文九宝,器利辞钝。
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
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
斯文之兴,盛于三代。
夏商二箴,馀句颇存。
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
迄至春秋,微而未绝。
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
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
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
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
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
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温峤《侍臣》,博而患繁;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
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
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
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
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
有佩于言,无鉴于水。
秉兹贞厉,警乎立履。
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
”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
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
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讔言,亦无弃矣。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
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
意在微讽,有足观者。
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
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
于是东方、枚皋,餔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曼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
至魏人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笑衽席,而无益时用矣。
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
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瑒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
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讔者,隐也。
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
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曲;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
隐语之用,被于纪传。
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
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
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赋末。
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
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
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
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
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
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衒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
荀卿《蚕赋》,已兆其体。
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
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
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然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
若效而不已,则髡朔之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赞曰∶
古之嘲隐,振危释惫。
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会义适时,颇益讽诫。
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辩盈乎气。
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
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文。
及枚乘攡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
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
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
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
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张衡《应间》,密而兼雅;崔寔《答讥》,整而微质;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
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
斯类甚众,无所取才矣。
原夫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
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体之大要也。
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
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于事理。
自桓麟《七说》以下,左思《七讽》以上,枝附影从,十有馀家。
或文丽而义暌,或理粹而辞驳。
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
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
甘意摇骨髓,艳词洞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
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
子云所谓“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
唯《七厉》叙贤,归以儒道,虽文非拔群,而意实卓尔矣。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
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
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
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珰乎!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
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
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
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
类聚有贯,故不曲述也。
赞曰∶
伟矣前修,学坚才饱。
负文馀力,飞靡弄巧。
枝辞攒映,嚖若参昴。
慕颦之心,于焉只搅。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
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其唯诏策乎!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
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
其在三代,事兼诰誓。
誓以训戎,诰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
《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诰四方。
”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
降及七国,并称曰“令”。
令者,使也。
秦并天下,改命曰制。
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
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
策者,简也。
制者,裁也。
诏者,告也。
敕者,正也。
《诗》云“畏此简书”,《易》称“君子以制数度”,《礼》称“明神之诏”,《书》称“敕天之命”,并本经典以立名目。
远诏近命,习秦制也。
《记》称“丝纶”,所以应接群后。
虞重纳言,周贵喉舌,故两汉诏诰,职在尚书。
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
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视草;陇右多文士,光武加意于书辞: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
观文景以前,诏体浮杂,武帝崇儒,选言弘奥。
策封三王,文同训典;劝戒渊雅,垂范后代。
及制诏严助,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
孝宣玺书,责博于陈遂,亦故旧之厚也。
逮光武拨乱,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时或偏滥。
诏赐邓禹,称司徒为尧;敕责侯霸,称黄钺一下。
若斯之类,实乖宪章。
暨明章崇学,雅诏间出。
和安政弛,礼阁鲜才,每为诏敕,假手外请。
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
卫觊禅诰,符采炳耀,弗可加已。
自魏晋诰策,职在中书。
刘放张华,并管斯任,施令发号,洋洋盈耳。
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
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蔽乎!晋氏中兴,唯明帝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
自斯以后,体宪风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
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之华;治戎燮伐,则声有洊雷之威;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此诏策之大略也。
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宪,此其事也。
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
及晋武敕戒,备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隐,勒牙门以御卫,有训典焉。
戒者,慎也,禹称“戒之用休”。
君父至尊,在三罔极。
汉高祖之《敕太子》,东方朔之《戒子》,亦顾命之作也。
及马援以下,各贻家戒。
班姬《女戒》,足称母师矣。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
契敷五教,故王侯称教。
昔郑弘之守南阳,条教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
势者,乘利而为制也。
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
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
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
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
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
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
”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
”言势殊也。
刘桢云∶“文之体势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
”公干所谈,颇亦兼气。
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
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
”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
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
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
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
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赞曰∶
形生势成,始末相承。
湍回似规,矢激如绳。
因利骋节,情采自凝。
枉辔学步,力止寿陵。
大舜云∶“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
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
扬雄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故书者,舒也。
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
三代政暇,文翰颇疏。
春秋聘繁,书介弥盛。
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
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
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汉来笔札,辞气纷纭。
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之《谒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
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
魏之元瑜,号称翩翩;文举属章,半简必录;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
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
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弥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
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
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
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
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奉笺。
记之言志,进己志也。
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
崔寔奏记于公府,则崇让之德音矣;黄香奏笺于江夏,亦肃恭之遗式矣。
公幹笺记,丽而规益,子桓弗论,故世所共遗。
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
刘廙谢恩,喻切以至,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美者也。
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使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盖笺记之分也。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
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故谓谱者,普也。
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
籍者,借也。
岁借民力,条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
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
录者,领也。
古史《世本》,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
方者,隅也。
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
术者,路也。
算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淮南》、《万毕》,皆其类也。
占者,觇也。
星辰飞伏,伺候乃见,登观书云,故曰占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神思之谓也。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
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
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
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
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
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
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禹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虑后,研虑方定。
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
难易虽殊,并资博练。
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
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
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
物心貌求,心以理应。
刻镂声律,萌芽比兴。
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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