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患,最不可爲者,名爲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
坐觀其變,而不爲之所,則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爲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爲能出身爲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辭於天下。
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晁錯盡忠爲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爲名;而天子不以察,以錯爲之說。
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
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
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爲之圖,是以得至於成功。
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爲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爲天下當大難之衝,而制吳楚之命,乃爲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
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
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至安;己爲難首,擇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
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
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
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
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
使吳楚反,錯已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爲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爲自全之計。
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
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黃州定慧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
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
今年復與參寥禪師及二三子訪焉,則園已易主。
主雖市井人,然以予故,稍加培治。
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韌,筋脈呈露,如老人頭頸。
花白而圓,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
此木不爲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
既飲,往憩於尚氏之第。
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處修潔,如吳越間人,竹林花圃皆可喜。
醉臥小板閣上,稍醒,聞坐客崔成老彈雷氏琴,作悲風曉月,錚錚然,意非人間也。
晚乃步出城東,鬻大木盆,意者謂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夤緣小溝,入何氏、韓氏竹園。
時何氏方作堂竹間,既闢地矣,遂置酒竹陰下。
有劉唐年主簿者,饋油煎餌,其名爲甚酥,味極美。
客尚欲飲,而予忽興盡,乃徑歸。
道過何氏小圃,乞其藂橘,移種雪堂之西。
坐客徐君得之將適閩中,以後會未可期,請予記之,爲異日拊掌。
時參寥獨不飲,以棗湯代之。
軾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
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絃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
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
’吾道非耶,吾何爲於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爲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
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
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
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爲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遊,而與之上下其議論。
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爲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
方學爲對偶聲律之文,求升斗之祿,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
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
軾不自意,獲在第二。
既而聞之,執事愛其文,以爲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爲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
非左右爲之先容,非親舊爲之請屬,而向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爲知己。
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
有大賢焉而爲其徒,則亦足恃矣。
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讚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遊哉,可以卒歲」。
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
軾願與聞焉。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
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
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
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
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
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
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
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
《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
’《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
’蓋其爲物,清遠閒放,超然於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
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
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爲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
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閒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爲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爲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
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
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
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
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天下之不尚儒久矣。
今世之士大夫,發言必自稱曰儒。
儒者果何如哉?高冠博帶、廣袂之衣謂之儒邪?執簡伏冊、呻吟不息謂之儒邪?又況點墨濡翰、織制綺組之文以稱儒,亦遠矣。
舍此勿言,至於西漢之公孫丞相、蕭望之、張禹、孔光,東漢之歐陽歙、張酺、胡廣,世之所謂大儒,果足以充儒之名乎?
魯人顏太初,字醇之,常憤其然。
讀先王之書,不治章句,必求其理而已矣。
既得其理,不徒誦之,以誇誑於人,必也蹈而行之。
在其身與鄉黨無餘,於其外則不光。
不光,先王之道猶翳如也,乃求天下國家政理風俗之得失,爲詩歌洎文以宣暢之。
景祐初,青州牧有以荒淫放蕩爲事,慕嵇康、阮籍之爲人,當時四方士大夫樂其無名教之拘,翕然效之,浸以成風。
太初惡其爲大亂風俗之本,作《東州逸黨》詩以刺之。
詩遂上聞,天子亟治牧罪。
又有鄆州牧怒屬令之清直與己異者誣以罪,榜掠死獄中。
妻子弱不能自訴,太初素與令善,憐其冤死,作《哭友人》詩,牧亦坐是廢。
於時或薦太初博學有文,詔用爲國子監直講。
會有御史素不善太初者,上言太初狂狷,不可任學官。
詔即行所至,改除河中府臨晉主簿。
太初爲人,實寬良有治行,非狂人也。
自臨晉改應天府戶曹,掌南京學,卒於睢陽。
舊制,判、司、簿、尉四考,無殿負,例爲令錄。
雖愚懦昏耄無所取者,積以年數,必得之。
而太初才識如此,舉進士解褐近十年,卒不得脫判、司、簿、尉之列以終身,死時蓋年四十餘。
噫,天喪儒者,使必至於大壞乎?將犬吠所怪,桀桀者必見鋤也?何其仕與壽兩窮如此?
世人見太初官職不能動人又其文多指訐有疵病者所惡聞雖得其文不甚重之故所棄失居多餘止得其兩卷。
在同州又得其所爲《題名記》,今集而序之。
前世之士身不顯於時,而言立於後世者多矣。
太初雖賤而夭,其文豈必不傳?異日有見之者,觀其《後車》詩,則不忘鑑戒矣;觀其《逸黨》詩,則禮義不壞矣;觀其《哭友人》詩,則酷吏愧心矣;觀其《同州題名記》,則守長知弊政矣;觀其《望仙驛記》,則守長不事廚傳矣。
由是言之,爲益豈不厚哉!
姚君足下:別足下三年於茲,一旦犯大寒,絕不測之江,親屈來門。
出所爲文書,與謁併入,若見貴者然。
始驚以疑,卒觀文書,詞盛氣豪,於理悖焉者希。
間而論衆經,有所開發,私獨喜故舊之不予遺,而朋友之足望也。
今衣冠而名進士者,用萬千記,蹈道者有焉,蹈利者有焉。
蹈利者則否,蹈道者,則未免離章絕句,解名釋數,遽然自以聖人之術單此者有焉。
夫聖人之術,修其身,治天下國家,在於安危治亂,不在章句名數焉而已。
而曰聖人之術單此者,皆守經而不苟世者也。
守經而不苟世,其於道也幾,其去蹈利者則緬然矣。
觀足下固已幾於道,姑汲汲乎其可急,於章句名數乎徐徐之。
則古之蹈道者,將無以出足下上。
足下以爲如何?
吾州之東南有靈谷者,江南之名山也。
龍蛇之神,虎豹、翬翟之文章,楩柟、豫章、竹箭之材,皆自山出,而神林、鬼冢、魑魅之穴,與夫仙人、釋子恢譎之觀,鹹附託焉。
至其淑靈和清之氣,盤礴委積於天地之間,萬物之所不能得者,乃屬之於人,而處士君實生其阯。
君姓吳氏,家于山阯,豪傑之望,臨吾一州者,蓋五六世,而後處士君出焉。
其行,孝悌忠信;其能,以文學知名於時。
惜乎其老矣,不得與夫虎豹、翬翟之文章,楩柟、豫章、竹箭之材,俱出而爲用於天下,顧藏其神奇,而與龍蛇雜此土以處也。
某啓,承誨喻累幅,知尚盤桓江北,俯仰逾月,豈勝感慨。
得秦君詩,手不能捨,葉致遠適見,亦以爲清新嫵麗,與鮑、謝似之,不知公意如何?餘卷正冒眩,尚妨細讀。
嘗鼎一臠,旨可知也。
公奇秦君數口之不置,吾又獲詩手之不捨。
然聞秦君嘗學至言妙道,無乃笑我與公嗜好過乎?
未相見,跋涉自愛,書不宣悉。
呜呼我公,一世之师。
由初迄终,名节无疵。
明肃之,身危志殖。
瑶华失位③,又随以斥。
治功亟闻,尹帝之都。
闭奸兴良,稚子歌呼。
赫赫之家,万首俯趋。
独绳其私,以走江湖。
士争留公,蹈祸不栗⑥。
有危其辞,谒与俱出。
风俗之衰,骇正怡邪。
蹇蹇我初,人以疑嗟。
力行不回,慕者兴起。
儒先酋酋,以节相侈。
公之在贬,愈勇为忠。
稽前引古,谊不营躬。
外更三州⑩,施有余泽。
如洒河江,以灌寻尺。
宿赃自解,不以刑加。
猾盗涵仁,终老无邪。
讲艺弦歌,慕来千里。
沟川障泽,田桑有喜。
戎孽猘狂,敢我疆。
铸印刻符,公屏一方。
取将于伍,后常名显。
收士至佐,维邦之彦。
声之所加,虏不敢濒。
以其余威,走敌完邻。
昔也始至,疮痍满道。
药之养之,内外完好。
既其无为,饮酒笑歌。
百城晏眠,吏士委蛇。
上嘉曰材,以副枢密。
稽首辞让,至于六七。
遂参宰相⑯,釐我典常。
扶贤赞杰,乱冗除荒。
官更于朝,士变于乡。
百治具修,偷堕勉强。
彼阏不遂,归侍帝侧。
卒屏于外,身屯道塞。
谓宜耇老,尚有以为。
神乎孰忍,使至于斯。
盖公之才,犹不尽试。
肆其经纶,功孰与计?
自公之贵,厩库逾空。
和其色辞,傲讦以容。
化于妇妾,不靡珠玉。
翼翼公子,弊绨恶粟。
闵死怜穷,惟是之奢。
孤女以嫁,男成厥家。
敦堙于深,孰锲乎厚?其传其详,以法永久。
硕人今亡,邦国之忧。
矧鄙不肖,辱公知尤。
承凶万里,不往而留。
涕哭驰辞,以赞醪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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