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幹之馬四。
其一在陸,驤首奮鬣,若有所望,頓足而長鳴。
其一欲涉,尻高首下,擇所由濟,跼蹐而未成。
其二在水,前者反顧,若以鼻語,後者不應,欲飲而留行。
以爲廄馬也,則前無羈絡,後無箠策;以爲野馬也,則隅目聳耳,豐臆細尾,皆中度程。
蕭然如賢大夫貴公子,相與解帶脫帽,臨水而濯纓。
遂欲高舉遠引,友麋鹿而終天年,則不可得矣,蓋優哉遊哉,聊以卒歲而無營。
嗚呼哀哉,與可豈其多好,好奇也歟?抑其不試,故藝也。
始餘見其詩與文,又得見其行草篆隸也,以爲止此矣。
既沒一年,而復見其飛白。
美哉多乎,其盡萬物之態也。
霏霏乎其若輕雲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長風之卷旆也。
猗猗乎其若遊絲之縈柳絮,嫋嫋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
離離乎其遠而相屬,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
其工至於如此,而餘乃今知之。
則餘之知與可者固無幾,而其所不知者蓋不可勝計也。
嗚呼哀哉!
夫昔之爲文者,非能爲之爲工,乃不能不爲之爲工也。
山川之有云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鬱,而見於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自少聞家君之論文,以爲古之聖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
故軾與弟轍爲文至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
己亥之歲,侍行適楚,舟中無事,博弈飲酒,非所以爲閨門之歡,而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蹟,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於中,而發爲詠歎。
蓋家君之作與弟轍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謂之《南行集》。
將以識一時之事,爲他日之所尋繹,且以爲得於談笑之間,而非勉強所爲之文也。
時十二月八日,江陵驛書。
——《蘇軾文集》
陶詩云:“但恐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此未醉時說也,若已醉,何暇憂誤哉!然世人言:“醉時是醒時語。
”此最名言。
張安道飲酒,初不言盞數,少時與劉潛、石曼卿飲,但言當飲幾日而已。
歐公盛年時,能飲百盞,然常爲安道所困。
聖俞亦能飲百許盞,然醉後高叉手而語彌溫謹。
此亦知其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飲者,善飲者淡然與平時無少異也。
若僕者又何其不能飲,飲一盞而醉,醉中味與數君無異,亦所羨爾。
——《東坡題跋》
餘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餘下者。
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餘胸中爲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於客。
閒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餘上者。
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矣。
然人之有是者接於餘前,則餘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當蓄善藥,有求者則與之,而尤喜釀酒以飲客。
或曰:“子無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爲人,何也?”餘笑曰:“病者得藥,吾爲之體輕;飲者困於酒,吾爲之酣適,蓋專以自爲也。

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其弟靜問曰:“待詔樂乎?”曰:“待詔何所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今嶺南法不禁酒,餘既得自釀,月用米一斛,得酒六鬥。
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復以酒遺餘,餘略計其所獲,殆過於東皋子矣。
然東皋子自謂“五斗先生”,則日給三升,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餘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
東皋子與仲長子先遊,好養性服食,預刻死日自爲墓誌,餘蓋友其人於千載,則庶幾焉。
——《東坡題跋》
子由書孟德事見寄。
餘既聞而異之,以爲虎畏不懼己者,其理似可信。
然世未有見虎而不懼者,則斯言之有無,終無所試之。
然曩餘聞忠、萬、雲安多虎。
有婦人晝日置二小兒沙上而浣衣於水者。
虎自山上馳來,婦人倉皇沉水避之。
二小兒戲沙上自若。
虎熟視久之,至以首觝觸,庶幾其一懼,而兒癡,竟不知怪,虎亦卒去。
意虎之食人,必先被之以威,而不懼之人,威無所從施歟?有言虎不食醉人,必坐守之,以俟其醒。
非俟其醒,俟其懼也。
有人夜自外歸,見有物蹲其門,以爲豬狗類也。
以杖擊之,即逸去。
至山下月明處,則虎也。
是人非有以勝虎,而氣已蓋之矣。
使人之不懼,皆如嬰兒、醉人與其未及知之時,則虎畏之,無足怪者。
故書其末,以信子由之說。
——《蘇軾文集》
懷楚比丘示我若逵所書二經。
經爲幾品,品爲幾偈,偈爲幾句,句爲幾字,字爲幾畫,其數無量。
而此字畫,平等若一,無有高下、輕重、大小。
云何能一?以忘我故。
若不忘我,一畫之中,已現二相,而況多畫!如海上沙,是誰磋磨,自然勻平,無有粗細?如空中雨,是誰揮灑,自然蕭散,無有疏密?諮爾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門,於剎那頃,轉八十藏,無有忘失,一句一偈。
東坡居士,說是法已,復還其經。
元祐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蘇軾文集》
或曰:龍眠居士作《山莊圖》,使後來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見所夢,如悟前世;見山中泉石草木,不問而知其名;遇山中漁樵隱逸,不名而識其人。
此豈強記不忘者乎?
曰:非也。
畫日者常疑餅,非忘日也。
醉中不以鼻飲,夢中不以趾捉,天機之所合,不強而自記也。
居士之在山也,不留於一物,故其神與萬物交,其智與百工通。
雖然,有道有藝。
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於心,不形於手。
吾嘗見居士作華嚴相,皆以意造而與佛合。
佛菩薩言之,居士畫之,若出一人,況自畫其所見者乎!
——《蘇軾文集》
幸思順,金陵老儒也。
皇祐中,沽酒江州,人無賢愚皆喜之。
時劫江賊方熾,有一官人艤舟酒爐下,偶與思順往來相善,思順以酒十壺餉之。
已而被劫於蘄、黃間,羣盜飲此酒,驚曰:“此幸秀才酒邪?”官人識其意,即紿曰:“僕與幸秀才親舊。
”賊相顧嘆曰:“吾儔何爲劫幸老所親哉?”斂所劫還之,且戒曰:“見幸慎勿言。
”思順年七十二,日行二百里,盛夏曝日中不渴,蓋嘗啖物,而不飲水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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