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 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
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
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东坡被贬黄州期间,结识同被谪放黄州的张偓佺。
元丰六年(西元一〇八三年)十一月,张偓佺在其新居西南筑亭,以观览长江胜景,苏东坡为其取名为「快哉亭」,并赠其这首《水调歌头》。
全词把写景、抒情和议论熔为一炉,表现作者身处逆境却泰然处之、大气凛然的精神世界,在艺术构思和结构上,具有波澜起伏、跌宕多姿、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特点,充分体现了苏词雄奇奔放的风格。
水调歌头:词牌名。
调名来源自《水调》曲。
《水调》曲,隋炀帝所制也。
唐·刘鼎卿《隋唐嘉话》:「炀帝凿汴河,自制《水调歌》。」宋·王颐堂《碧鸡漫志·卷四·〈水调歌〉》引《脞说》:「《水调》《河传》,炀帝将幸江都时自制,声韵悲切,帝喜之。
乐工王令言谓其弟子曰:『不返矣,《水调》《河传》但有去声。
』」《〈樊川诗集〉注·卷三·〈扬州〉诗》「谁家唱《水调》」句自注亦云:「炀帝凿汴河成,自造《水调》。」然《水调》究制于开汴河前或汴河开成后,三家说法不一,但为炀帝自制,则无异辞。
逮唐,《水调》已为传唱不衰之名曲。
盛唐王龙标有《听流人〈水调子〉》诗:「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唐·段安节《乐府杂录·歌》:「开元中,内人有许和子者,本吉州永新县乐家女也,开元末选入宫,即以永新名之,籍于宜春院。
既美且慧,善歌,能变新声。
……洎渔阳之乱,六宫星散,永新为一士人所得。
(金吾将军)韦青避地广陵,因月夜凭阑于小河之上,忽闻舟中奏《水调》者,曰:『此永新歌也。
』乃登舟与永新对泣久之。
青始亦晦其事。」可见《水调》为时人所熟。
玄宗本人亦喜听此曲,奔蜀之前,登楼置酒,令善唱《水调》者登楼而歌,「闻之,潸然出涕」(唐·李朱崖《次柳氏旧闻》,唐·郑延美《明皇杂录》)。
中唐白乐天有《听〈水调〉》诗:「不会当时翻曲意,此声肠断为何人?」晚唐罗昭谏亦有《席上歌〈水调〉》:「若使炀皇魂魄在,为君应合过江来。」至五代北宋,《水调》仍在传唱。
宋·郑仲贤《南唐近事》载「(元宗)尝乘醉,命乐工杨花飞奏《水调辞》进酒。」南唐冯正中《抛球乐》亦有「《水调》声长醉里听」之句。
北宋·张子野《天仙子》之「《水调》数声持酒听」更为人所熟。
与子野同时而略晚的刘原甫《公是集》有《扬州闻歌》诗:「淮南旧有《于遮》舞,隋俗今传《水调》声。」一曲传唱四五百年,其魅力可见矣。
唐时《水调》有大曲、小曲之分。
大曲《水调》歌,「凡十一叠,前五叠为歌,后六叠为入破。
其歌,第五叠五言调,声韵怨切。
故白乐天诗云:『五言一遍最殷勤,调少情多似有因。
不会当时翻曲意,此声肠断为何人?』」(《乐府诗集·卷七十九·〈水调〉歌》)按,《乐府诗集》所载十一叠《水调》,第一至第四叠(遍)歌为七言,第五叠为五言;入破第一至第五为七言,第六辙又为五言。
《水调》小曲,为单曲歌唱(参任半塘《唐声诗·下编卷十三》)。
王龙标所听《水调子》即是小曲。
时《水调》主以笛奏,唐大曲《水调》第二叠歌辞即说「笛倚新翻《水调歌》」,冯正中《采桑子》:「《水调》何人吹笛声?」「唐又有新《水调》,亦商调曲也。」(《乐府诗集·卷七十九·〈水调〉歌》)《碧鸡漫志·卷四·〈水调歌〉》引白乐天《看采菱》诗所言「时唱一声新《水调》,谩人道是《采菱歌》」,即指「《水调》中新腔」。
唐代《水调》,又指音调名,即一部乐之总名(非一曲之专名)。
《唐会要·卷三十三》所载「南昌商,时号『水调』」,即指音调而言。
《碧鸡漫志·卷四·〈水调歌〉》:「《理道要诀》所载唐乐曲,南吕商时号『水调』。
予数见唐人说『水调』,各有不同。
予因疑『水调』非曲名,乃俗呼音调之异名,今决矣。
……《外史梼杌》云:『王衍泛舟巡阆中,舟子皆衣锦绣,自制水调《银汉曲》。
』此『水调』中制《银汉曲》也。」王衍所制《银汉曲》,属「水调」乐部中之曲,故《银汉曲》前冠以「水调」。
毛稚黄《填词名解·卷三》据此亦云:「水调者,一部乐之名也;《水调歌》者,一曲之名也。」《水调歌头》则是截取大曲《水调》之首章另倚新声而成。
《填词名解》:「歌头,又曲之始音,如《六州歌头》、《氐州第一》之类。
《海录碎事》云:『炀帝开汴河,自造《水调》,其歌颇多,谓之『歌头』,首章之一解也。
顾从敬《诗馀笺释》云:『明皇欲幸蜀时,犹听唱《水调》,至「唯有年年秋雁飞」,因潸然,叹峤真才子!不待曲终。
』水调曲颇广,因歌止首解,故谓之『歌头』。
或云南唐元宗留心内宠,击鞫无虚日。
乐工杨花飞奏《水调》词,但唱『南朝天子爱风流』一句,如是数四,以为讽谏。
后人广其意为词,以其第一句,故称『水调歌头』云。」《水调歌头》与唐人《水调》所属宫调不同:唐《水调》,属商调曲;宋《水调歌头》,则为(中吕调《碧鸡漫志·卷四·〈水调歌〉》)。
故《词谱·卷二十三》:「凡大曲歌头,另倚新声也。」毛东堂词名《元会曲》,张芸窗词名《凯歌》,吴梦窗词《江南好》,贺方回词名《台城游》,汪相如词名《水调歌》,姜白石词名《花犯念奴》,明杨升庵词名《花犯》。
双调,九十五字,前后阕各四平韵。
亦有前后阕两六言句夹叶仄韵者,有平仄互叶几于句句用韵者。
「快哉亭作」:元延祐本作「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东坡外集》调名下注云:「黄州快哉亭,张君梦得谪居时作,子瞻为之命名,且赋词。」
水连空:傅子立注:「朱巨川:『水将空合色。
』李正己:『白水连天暮。
』」刘尚荣按:「朱句出《九日登青山》,见《全唐诗·卷三百〇六》。
李句出《宿洞庭》,见《全唐诗·卷二百八十五》。」
窗户湿青红:傅子立注:「杜子美诗:『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
』」刘尚荣按:「句出《越王楼歌》,见《九家集注杜诗·卷十》。」
平山堂:傅子立注:「欧阳文忠公守扬州,于僧舍建平山堂,颇得观览之胜。」刘尚荣按:「参见南宋·王仪父《舆地纪胜·卷三十七·扬州景物》,别见北宋·叶石林《避暑录话·卷上》:『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
堂据蜀冈,下临江南,下临江南数百里,真润金陵三州,隐隐可见。
』」龙榆生笺引《舆地纪胜·卷三十七·扬州景物》:「在大明寺侧。
负堂而望,江南诸山拱列檐下,故名,为士女游观之所。」
欹枕江南烟雨:龙榆生笺:「韦端己《东湖》诗:『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
』」
杳杳没孤鸿:傅子立注:「罗虬《雁》诗:『影沉江雨暝。
』」刘尚荣按:「《全唐诗》罗虬卷不收此诗,当是佚诗。」杳杳,元延祐本作「渺渺」;没,清钞本讹作「设」,今据珍重阁本改。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傅子立注:「欧阳文忠公知滁州日,作亭琅琊山,自号醉翁,因以名亭。
后守扬州,于僧寺建平山堂,甚得观览之胜。
堂下手植柳数株。
后数年,公在翰林,金华刘原父出守维扬,公出家乐饮饯,亲作《朝中措》词。
议者谓非刘之才,不能当公之词。
可谓双美矣。
词曰:『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龙榆生笺:「宋本《醉翁琴趣外篇·醉偎香词》:『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
』《醉偎香》毛本作《朝中措》。」认取,元延祐本、明吴讷钞本、《苏长公二妙集》本作「认得」。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句:傅子立注:「韩退之:『曲江千顷秋波(原作「波秋」,据《昌黎文集》乙正)净,平铺红蕖盖明镜。
』李太白:『湖阔数千里,湖光摇碧山。
』徐骑省(清钞本误作「省骑」,今据珍重阁本乙正)《孺子亭记》云:『平湖千亩,凝碧乎其下;西山万叠,倒影乎其中。
』」刘尚荣按:「韩句出《奉酬卢给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见寄并呈上钱七兄(徽)阁老张十八助教》,见《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卷七》,别见《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二》。
李句出《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其二)》,见《李太白诗集·卷二十》。
徐记事详《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四》引《谈苑》,『知制诰日,与余恕同考试,恕曰:『夙昔师范徐骑省为文,骑省有《徐孺子亭记》,其警句云:「平湖千亩,凝碧乎其下;西山万叠,倒影乎其中。」他皆常语。
』」
一叶白头翁:傅子立注:「郑都官:『白头波上白头翁,一叶舟移蒲蒲风(沈钞本「蒲」字不重文,珍重阁本误作「满蒲风」。
今据《才调集》补正)。
』」刘尚荣按:「郑都官《淮上渔者》诗『一叶舟』作『家逐船』,见《才调集·卷五》,别见《全唐诗·卷六百七十五》。」龙榆生笺引《江表传》:「会有白头鸟集殿前,孙权问:『此何鸟?』诸葛恪曰:『白头翁也。
』张昭自以坐中最老,疑恪戏之,因曰:『欺陛下,未闻鸟名白头翁者。
试使恪复寻白头母。
』恪曰:『鸟名鹦母,未必有对。
试使辅吴复求鹦父。
』坐中皆笑。」
兰台公子:傅子立注:「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侍,有风飒然而至者,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夫风与气殊焉。
』因陈大王之雄风、庶人之雌风而赋之。」刘尚荣按:「详见《文选·卷十三·宋玉〈风赋并序〉》。」龙榆生笺引战国楚·宋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
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王曰:『夫风,安生始哉?』宋玉对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淩高城,入于深宫。
抵花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
将击芙蓉之精,猎蕙草,离秦蘅,概新夷,被荑杨,回穴冲陵,萧条众芳。
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幢,经于洞房,乃得为大王之风也。
故其风中人,状直憯憯惏慄,清凉增欷。
清清冷冷,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
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
』王曰:『善哉论事!夫庶人之风,岂可闻乎?』宋玉对曰:『夫庶人之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堀堁扬尘,勃郁烦冤,冲孔袭门。
动沙堁,吹死灰,骇浑浊,扬腐馀,邪薄入瓮牖,至于室庐。
故其风中人,状直憞混郁邑,驱温致湿,中心惨怛,生病造热。
中唇为胗,得目为篾,啖齰嗽获,死生不卒。
此所谓庶人之雌风也。
』」
庄生天籁:傅子立注:「『天籁』则《庄子》载子綦之言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
』」刘尚荣按:「《庄子·卷一·〈内篇·齐物论〉》:『(颜成)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傅注系节引而致文义不明矣。」
浩然气:傅子立注:「『浩然气』,孟子所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刘尚荣按:「语见《孟子·公孙丑上》。」龙榆生笺引《孟子·公孙丑上》:「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落日中卷起绣帘眺望,亭下江水与碧空相接,远处的夕阳与亭台相映,空阔无际。
为了我的来到,你特意在窗户上涂上了清油的朱漆,色彩犹新。
这让我想起当年在平山堂的时候,靠着枕席,欣赏江南的烟雨,遥望远方天际孤鸿出没的情景。
今天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方体会到欧阳醉翁词句中所描绘的,山色若隐若现的景致。
广阔的水面十分明净,山峰翠绿的影子倒映其中。
忽然江面波涛汹涌,一个渔翁驾着小舟在风浪中掀舞。
见此不由得想起了宋玉的《风赋》,像宋玉这样可笑的人,是不可能理解庄子的风是天籁之说的,硬说什么风有雄雌。
其实,一个人只要具备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就能在任何境遇中都处之泰然,享受到无穷快意的千里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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