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 · 隱秀
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
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
隱以複意爲工,秀以卓絕爲巧。
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
夫隱之爲體,義生文外,祕響旁通,伏採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
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
始正而末奇,內明而外潤,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矣。
彼波起辭間,是謂之秀。
纖手麗音,宛乎逸態,若遠山之浮煙靄,孌女之靚容華。
然煙靄天成,不勞於妝點;容華格定,無待於裁熔;深淺而各奇,穠纖而俱妙,若揮之則有餘,而攬之則不足矣。
夫立意之士,務欲造奇,每馳心於玄默之表;工辭之人,必欲臻美,恆匿思於佳麗之鄉。
嘔心吐膽,不足語窮;鍛歲煉年,奚能喻苦?故能藏穎詞間,昏迷於庸目;露鋒文外,驚絕乎妙心。
使醞藉者蓄隱而意愉,英銳者抱秀而心悅。
譬諸裁雲制霞,不讓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
若篇中乏隱,等宿儒之無學,或一叩而語窮,句間鮮秀,如巨室之少珍,若百詰而色沮:斯並不足於才思,而亦有愧於文辭矣。
將欲徵隱,聊可指篇∶古詩之離別,樂府之長城,詞怨旨深,而復兼乎比興。
陳思之《黃雀》,公幹之《青松》,格剛纔勁,而並長於諷諭。
叔夜之《贈行》,嗣宗之《詠懷》,境玄思澹,而獨得乎優閒。
士衡之疏放,彭澤之豪逸,心密語澄,而俱適乎壯採。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意悽而詞婉,此匹婦之無聊也;“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志高而言壯,此丈夫之不遂也;“東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懼,此閨房之悲極也;“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氣寒而事傷,此羈旅之怨曲也。
凡文集勝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
並思合而自逢,非研慮之所課也。
或有晦塞爲深,雖奧非隱,雕削取巧,雖美非秀矣。
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
朱綠染繒,深而繁鮮;英華曜樹,淺而煒燁。
隱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蓋以此也。
贊曰∶
文隱深蔚,餘味曲包。
辭生互體,有似變爻。
言之秀矣,萬慮一交。
動心驚耳,逸響笙匏。
《隱秀》是《文心雕龍》的第四十篇,論述“隱秀”在文學創作中的意義和如何創造“隱秀”問題。
本篇所論,接觸到文學藝術的一些重要特徵,也對後世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有着重要影響。
可惜其中部分缺文爲明人所補,補文的真僞尚有問題,因此,要全面研究劉勰的“隱秀”論,還有待對補文的真僞做進一步的考證。
文情:指作品的內容。
穎:禾芒,比樹梢。
峻:高。
重旨:言外之意,話中的話。
重,雙重。
複意:即兩重意思,一是字面的意思,一是言外之意。
卓絕:即“獨拔”的意思。
舊章:指前人的作品。
懿:美。
體:風格、特點。
祕響:隱祕之響,即暗響。
指不顯露的意義。
傍:楊校,當作“旁”。
旁:側面。
伏採:隱伏的文采。
韞(yùn):藏。
“珠玉潛水”二句:《淮南子·地形訓》中說水中蘊藏着玉,水紋方而曲折;水中蘊含着珠,水紋圓而曲折。
纖手:婦女細柔的巧手。
纖,細。
宛乎:好像,彷彿。
靚:裝飾。
裁熔:修飾。
揮之:捨去,即不加裝點,順其自然。
工:巧,精於其事。
這裏用爲使之工巧的意思。
嘔心吐膽:嘔吐出心膽。
比喻勞心苦思。
煅歲煉年:飽經年歲鍛鍊,比喻功夫的深久。
煅,指對文章的錘鍊。
庸目:平常人的眼力。
妙心:精妙的用心。
醞藉:含蓄。
斫(zhuó):砍削。
卉:草的總稱。
葩(pā):花。
《列子·說符》說:有個宋國人用玉爲宋國君王雕制楮樹葉,三年才成功,將其混在楮樹葉中和真楮葉沒有什麼區別。
這裏暗用這個典故。
叩:問,指閱讀。
巨室:富貴之家。
詰:反問。
古詩:《古詩十九首》。
東漢時期作品。
離別:指《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詩。
陳思:陳思王曹植。
黃雀:指曹植的《野田黃雀行》,該詩寫少年救雀,用以比喻救人於患難。
諷諭:借物喻意。
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和劉楨的“亭亭山上鬆”都借黃雀喻意。
嗣宗:阮藉的字。
士衡:陸機的字。
彭澤:指陶潛,字淵明,東晉著名詩人,他曾做過彭澤縣令。
“常恐”二句:班婕妤《怨歌行》中的詩句。
班婕妤,東漢時期女作家。
此詩中她自比作扇,怕秋風一起,扇便被棄。
此詩後人疑爲僞作。
飆,暴風。
“臨河”二句:傳爲西漢李陵《與蘇武詩》中的話。
李陵,西漢名將李廣之孫。
蘇武,西漢武帝時人,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
《與蘇武詩》自劉勰以來,歷代學者多認爲是後人僞託。
濯,洗。
纓,衣帽上用爲裝飾的穗帶,這裏指冠纓。
子,你,指蘇武。
不遂:不順心。
“朔風”二句:西晉詩人王贊《雜詩》的頭兩句。
此詩寫對故鄉的思念。
朔風,北風、寒風。
盈:滿。
十一:十分之一。
求:疑原是“課”字。
課:考課。
雕削:雕琢。
英華:花朵。
英,草本植物的花瓣;華,木本植物的花。
取:疑當作“致”。
繒(zēng):絲織品的總稱。
朱綠:硃紅色和綠色,此指各種色彩。
曜:照耀。
文苑、翰林:都是文壇的意思。
侈:誇。
曲:曲折,指含蓄婉轉。
笙匏:即笙和匏,都是吹奏樂器。
寫作時意念的轉動可以想得極其遙遠廣闊,文情變化的狀況可以顯得極其的深刻。
源頭深遠纔會有支流的產生,樹木的根底壯盛才使得枝葉茂盛;因此文章的精華有“秀”有“隱”。
所謂“隱”,就是文外所隱藏的言外之意,所謂“秀”,就是篇章中最獨特突拔的語句。
隱語以言外含有另一層意思爲工巧,秀句以獨特超出一般爲巧妙,這乃是前人文章中的美好成就,是作者才情的完美表現。
“隱”的主要特點在於文外之義,像神祕的音響從旁邊傳出,像潛伏的文采在暗中閃耀,好比爻象的變化含蘊在互體中,好比河川的水流蘊藏着珠玉。
所以,互體變化爻象,就會演化成四種象;珠玉潛藏在河水裏,水面上就產生各種形狀的波瀾。
這樣的文章開始端正,末尾新奇,又像內含明珠,外表光潤,使賞玩者感到餘味無窮,品味的人永不厭倦。
那文辭之間涌起的波瀾,就稱做“秀”。
又像靈巧的手彈出美好的音樂,呈現出一種飄逸的姿態,好比遠山飄浮的煙雲霧靄一樣,好像美女煥發的容光。
然而煙靄是天然生成的,不用人工裝點;容貌是自然長定的,不用人工去修飾。
煙靄或深或淺各顯奇景,容貌的或胖或瘦都各有妙處,要是聽其自然就美好有餘,而加以人爲造作便顯得不夠自然了。
善於立意的人,務必要創造出新奇的意境,往往讓自己的思想馳騁於深微玄妙的境地;工於修辭的人,一定要創造美好的詞語,常常把自己的心思沉溺在詞藻美麗的境域。
像嘔盡心血乃至吐出膽汁那樣,還不足說明用心的良苦;經年累月的鍛鍊加工,哪能說明反覆推敲的辛苦?所以他們能夠把光彩的文思隱藏在文詞之間,讓眼光平庸的人感到迷惑;又能夠把鋒芒顯露文辭之外,讓有識者大爲震驚。
這樣就使愛好含蓄的人看到含蓄之處而高興,愛好警句的看到秀句而心情喜悅。
它們都好比裁剪織制雲霞,並不比天工造物遜色;又好比雕削刻繪花草,跟自然造物幾乎相同。
如果一篇文章中缺乏含蓄的意思,跟老朽的儒生沒有學問一樣,一加叩問就無話回答;句子中缺少了警句,就好像大戶人家少了珍珠,只要多加詰問主人就神情沮喪。
這些缺點都由於才智文思不夠,所以在文辭上也顯得有愧色啊!
就含蓄來舉例,姑且可以指出一些篇章來:《古詩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樂府古辭》中的《飲馬長城窟行》,文詞哀怨,旨意幽深,而且又兼用了比喻和起興的表現手法。
陳思王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劉楨的“亭亭山上鬆”,風格剛健,才氣遒勁,而且都善於諷諭。
嵇康的《贈秀才入軍》,阮籍的《詠懷》,意境深微,思想淡泊,而且獨具悠閒的姿態。
陸機的疏放,陶潛的豪逸,思想綿密,語言清澄,而且都具有壯麗的文采。
如果想辨別秀句,也只有從篇章中摘錄句子來看:“常常恐懼秋季來到,涼風奪去了夏天的炎熱。
”詩意悽切而文詞婉轉,這是婦女怕失寵無可依靠的情緒表現。
“臨河洗濯長纓,想到你啊多麼惆悵!”志氣高潔而言辭豪壯,這寫出了丈夫不得志的思想。
“或東或西不知朝哪裏去,又徘徊來又彷徨。
”心情孤獨而情緒恐懼,這是表現了閨房裏婦女極度悲哀的情感。
“北風吹動秋草,邊寨的乘馬也有歸返的心思。
”天氣寒冷而人事又很傷感,這是羈留北國異鄉的旅客的怨歌。
大抵文章中的優秀的作品,不滿十分之一;篇章中的突出警句,百句中不過二句。
這些都是情思和文思合拍而自然造成的,並不是苦心經營可以達到的。
或者有的人以用意隱晦難懂爲高深,雖然深奧但並不是我們所說的“隱”;有的人以雕琢刻削來求得工巧,雖然美好但並不是我們所指的“秀”。
所以“隱”和“秀”都要自然合乎妙處,好比草木的花朵光彩照耀一樣;用潤色修飾求得美好,好比絲綢染上硃紅綠色一樣。
紅綠各色染上絲綢,顏色深而花色繁多鮮豔;花朵在樹上照耀,顏色淺但是富有光彩;含蓄的篇章之所以能夠照耀文壇,突出的警句之所以能夠誇耀藝苑,大概就是因爲這樣。
總結:
深厚的作品通常含蓄多彩,包含的言外的餘味婉轉曲折。
文辭裏話中有話的產生,好似卦中有卦出自變爻。
獨特提拔的警言秀句啊,千思萬慮纔得到一句。
動人心魄驚人耳目的句子,高超無比賽過笙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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