蹶叔好自信而喜違人言。
田於龜陰,取其原爲稻,而隰爲粱。
其友謂之曰:“粱喜亢,稻喜溼,而子反之,失其性矣,其何以能獲?”弗聽。
積十稔而倉無儲。
乃視於其友之田,莫不如所言以獲。
乃拜曰:予知悔矣。

既而商於汶上,必相貨之急於時考趨之,無所往而不與人爭。
比得,而趨者畢至,輒不獲市。
其友又謂之曰:“善賈者收入所不爭,時來利必倍,此白圭之所以富也。
”弗聽。
又十年而大困,復思其言而拜曰:“予今而後不敢不悔矣。

他日以舶入於海,要其友與偕,則氾濫而東,臨於巨淵。
其友曰:“是歸墟也,往且不可復。
”又弗聽,則入於大壑之中,九年得化鯤之濤噓之以還。
比還而發盡白,形如枯臘,人無識之者,乃再拜稽首以謝其友,仰天而矢之曰:“予所弗悔者,有如日。
”其友笑曰:“悔則悔矣,夫何及乎!”人謂蹶叔三悔以沒齒,不如不悔之無憂也。
荊人有畏鬼者,聞槁葉之落與蛇鼠之行,莫不以爲鬼也。
盜知之,於是宵窺其垣,作鬼音,惴弗敢睨也。
若是者四五,然後入其室,空其藏焉。
或侜之曰:“鬼實取之也。
”中心惑而陰然之。
無何,其宅果有鬼。
由是,物出於盜所,終以爲鬼竊而與之,弗信其人盜也。
嗚呼!豈徒元帝之不仁,而讀書止以導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爲儒者,與聞格物之正訓,而不念格之也將以何爲。
數《五經》、《語》、《孟》文字之多少而總記之,辨章句合離呼應之形聲而比擬之,飽食終日,以役役於無益之較訂,而發爲文章,侈筋脈排偶以爲工,於身心何與耶?於倫物何與耶?於政教何與耶?自以爲密而傲人之疏,自以爲專而傲人之散,自以爲勤而傲人之惰。
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
好行小慧之不知哉?其窮也,以教而錮人之子弟;其達也,以執而誤人之國家;則亦與元帝之兵臨城下而講《老子》,黃潛善之虜騎渡江而參圓悟者奚別哉?抑與蕭寶卷、陳叔寶之酣歌恆舞,白刃垂頭而不覺者,又奚別哉?故程子斥謝上蔡之玩物喪志,有所玩者,未有不喪者也。
樑元、隋煬、陳後主、宋徽宗皆讀書者也,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讀書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讀先聖先儒之書,非雕蟲之比,固不失爲君子也。
”夫先聖先儒之書,豈浮屠氏之言,書寫讀誦而有功德者乎?讀其書,察其跡,析其字句,遂自命爲君子,無怪乎爲良知之說者起而斥之也。
乃爲良知之說,迷於其所謂良知,以刻畫而彷彿者,其害尤烈也。
夫讀書將以何爲哉?辨其大義,以立修己治人之體也;察其微言,以善精義入神之用也。
乃善讀者有得於心而正之以書者鮮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讀《春秋》而不忍卒讀者鮮矣,下此而如穆姜之於《易》,能自反而知愧者鮮矣。
不規其大,不研其精,不審其時,且有如漢儒之以《公羊》廢大倫,王莽之以譏二名待匈奴,王安石以國服賦青苗者,經且爲蠹。
而史尤勿論已。
讀漢高之誅韓、彭而亂萌消,則殺親賢者益其忮毒;讀光武之易太子而國本定,則喪元良者啓其偏私;讀張良之辟穀以全身,則爐火彼家之術進;讀丙吉之殺人而不問,則怠荒廢事之陋成。
無高明之量以持其大體,無斟酌之權以審於獨知,則讀書萬卷,止以導迷,顧不如不學無術者之尚全其樸也。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
”志定而學乃益,未聞無志而以學爲志者也。
以學而遊移其志,異端邪說,流俗之傳聞,淫曼之小慧,大以蝕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爲至死而不悟者也。
惡得不歸咎於萬卷之涉獵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漢武帝時,汲黯使河南,矯制發粟。
歸恐見誅,未見上,先過東郭先生求策。
先生曰:“吾草野鄙人,不知製爲鈳物,亦不知矯制何罪,無可以語予者。
無已,敢以吾裏中事以告。
吾裏有婦。
未笄時,佐諸姆治內事,暇則竊聽諸母談,聞男女居室事甚悉,心亦暢然以悅;及聞產育之艱,則憮然而退,私語女隸曰:‘諸母知我竊聽,誑我耳,世寧有是理耶?’既而適裏之孱子,身不能勝衣,力不能舉羽,氣奄奄僅相屬,雖與之居數年,弗克孕。
婦亦未諳產育之艱,益以前諸姆言爲謬。
孱子死,歸入通都,再適美少年,意甚愜,不逾歲而妊。
將娩之前期,腹隱隱然痛,婦心悸,忽憶往年事,走市廛,遍叩市媼之嘗誕子者,而求免焉。
市媼知其愚也,欺侮之曰:‘醫可投,彼有劑可以奪胎也。
’或曰:‘巫可禮,彼有術可以逭死也。
’或曰:‘南山有穴,其深叵測,暮夜潛循其中,可避也。
’或曰:‘東海有藥,其名長生,服之不食不遺,可免也。
’婦不知其紿也,迎醫,而醫見拒;求巫,而巫不答;趨南山,則藜藿拒於虎豹;投東海,則蓬萊阻於蛟龍。
顧其居有窨室焉,遂竄入不復出。
居三日,而痛愈劇,若將遂娩者,且計窮矣,乃復出。
偶鄰婦生子,發未燥,母子俱無恙。
婦欣然往問之。
鄰婦曰:‘汝竟癡耶!古稱: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
汝嫁矣,乃不閒養子之道而云云乎?世之人不死於產者亦多矣,產而死則命攸存,又可免乎?汝畏死,何莫嫠居以畢世,而乃忍辱再醮也?汝休矣,汝休矣!世豈有既妊而畏產者耶?’裏婦乃赧然而歸,生子亦無恙。

詞未畢,黯出戶,不俟駕而朝。
李青蓮居士爲謫仙人,金粟如來後身,良是。
“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
”心神如在。
按其本末,窺峨嵋,張洞庭,臥潯陽,醉青山,孤縱掩映,止此長江一帶耳。
風流遂遠,八百年而後,乃始有廣陵李季宣焉。
季宣之尊人樂翁先生,有道之士也。
處嬉而神清,休然穆然,《五經》師其講授,六德宗其儀表。
達人有後,爰發其祥。
夢若有持清都廣樂,徘徊江庭以柷將之,曰:“以爲汝子。
”覺而生季宣,因以名。
生有奇質,就傅之齡,《騷》《雅》千篇,殆欲上口。
弱冠,能爲文章。
雲霞風霆,藻神逸氣,遂拜賢書,名在河嶽。
公車數上,尊人惜之,曰:“古昔聞人雅好鳴琴之理,子無意乎。

季宣奉命筮仕,授以山東濟陽長。
資事父以事君,亦資事君而事父也。
三年,大著良聲,雅歌徒詠。
然而雄心未弇,俠氣猶厲,處世同於海鳥,在俗驚其神駿。
遂乃風期爲賈患之媒,文字只招殘之檄矣。
君慨然出神武門,登泰山吳觀而嘯曰:“使吾一飲揚子中泠水,亦何必三週華不注耶!且親在,終致吾臣而爲子矣。
”則歸而從太公。
羣從騷牢,夷猶乎江皋,眺聽壺觴,言世外之事,頹如也。
起而視其處,有最勝焉。
江南諸山,翠微浥曄几席,欣言外之。
夷堂發兇,層樓其上。
望遠可以賦詩,居清可以讀書。
書非仙釋通隱麗娟之音,皆所不取。
然季宣爲人偉朗橫絕,喜賓客。
而蕪城真州,故天下之軸也,四方遊人,車蓋帆影無絕,通江不見季宣,即色沮而神懊。
以是季宣日與天下游士通從,相與浮拍跳踉,淋漓頓挫,以極其致。
時時挾金、焦而臨北固,爲褰裳蹈海之談。
故常與遊者,莫不眙愕相視,嘆曰:“季宣殆青蓮後身也。
”相與顏其閣曰“青蓮”。
季宣嘆曰:“未敢然也。
吾有友,江以西清遠道人,試嘗問之。
”道人聞而嘻曰:“有是哉!古今人不相及,亦其時耳。
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
唐人受陳、隋風流,君臣遊幸,率以才情自勝,則可以共浴華清,嬉廣寒。
令白也生今之世,滔蕩零落,尚不能得一中縣而治,彼誠遇有情之天下也。
今天下大致滅才情而尊吏法,故季宣低眉而在此。
假生白時,其才氣凌厲一世,倒騎驢,就巾試面,豈足道哉!”
海風江月,千古如斯。
吾以爲《青蓮閣記》。
汝幼而穎異,初學作文,便知門路,吾嘗以汝爲千里駒。
即相知諸公見者,亦皆動色相賀曰:“公之諸郎,此最先鳴者也。
”乃自癸酉科舉之後,忽染一種狂氣,不量力而慕古,好矜己而自足,頓失邯鄲之步,遂至匍匐而歸。
丙子之春,吾本不欲求試,乃汝諸兄鹹來勸我,謂不宜挫汝銳氣,不得已黽勉從之,竟致顛蹶。
藝本不佳,於人何尤?然吾竊自幸曰:“天其或者欲厚積而鉅發之也。
”又意汝必懲再敗之恥,而俯首以就矩鑊也。
豈知一年之中,愈作愈退,愈激愈頹。
以汝爲質不敏那?固未有少而了了,長乃懵懵者;以汝行不力耶?固聞汝終日閉門,手不釋卷。
乃其所造爾爾,是必志騖於高遠,而力疲於兼涉,所謂之楚而北行也!欲圖進取,豈不難哉!
夫欲求古匠之芳躅,又合當世之軌轍,惟有絕世之才者能之,明興以來,亦不多見。
吾昔童稚登科,冒竊盛名,妄謂屈宋班馬,了不異人,區區一第,唾手可得,乃棄其本業,而馳騖古典。
比及三年,新功未完,舊業已蕪。
今追憶當時所爲,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甲辰下第,然後揣己量力,復尋前轍,晝作夜思,殫精畢力,幸而藝成,然亦僅得一第止耳,擾未能掉鞅文場,奪標藝苑也。
今汝之才,未能勝餘,乃不俯尋吾之所得,而蹈吾之所失,豈不謬哉!
吾家以詩書發跡,平生苦志勵行,所以貽則於後人者,自謂不敢後於古之世家名德。
固望汝等繼志繩武,益加光大,與伊巫之儔,並垂史冊耳!豈欲但竊一第,以大吾宗哉!吾誠愛汝之深,望汝之切,不意汝妄自菲薄,而甘爲轅下駒也。
今汝既欲我置汝不問,吾自是亦不敢厚責於汝矣!但汝宜加深思,毋甘自棄。
假令才質駑下,分不可強;乃纔可爲而不爲,誰之咎與!己則乖謬,而使諉之命耶,惑之甚矣!且如寫字一節,吾呶呶諄諄者幾年矣,而潦倒差訛,略不少變,斯亦命爲之耶?區區小藝,豈磨以歲月乃能工耶?吾言止此矣,汝其思之!
越工善爲舟,越王用之良,命廩人給上食。
越之造舟者宗之。
歲餘,言于越王曰:“臣不惟能造舟,而又能操舟。
”王信之,雋李之役,風於五湖,溺焉,越人皆憐之。
郁離子曰:“是畫蛇而爲之足者之類也!人無問智愚,惟知止則功完而不毀。
一瓢道人,不知其名姓,嘗持一瓢浪遊鄂嶽間,人遂呼爲一瓢道人。
道人化於澧州。
澧之人,漸有得其蹤跡者,語予云:“道人少讀書不得志,棄去,走海上從軍。
時倭寇方盛,道人拳勇非常,從小校得功,至裨將,後失律畏誅,匿於羣盜,出沒吳楚間,久乃厭之,以資市歌舞妓十餘人,賣酒淮揚間,所得市門資,悉以自奉,諸妓更代侍之。
無日不擁豔冶,食酒肉,聽絲竹,飲食供侍,擬於王者。
又十餘年,心復厭之,亡去,乞食湖湘間。
後至澧,澧人初不識,既久,出語顛狂,多奇中,發藥有效。
又爲人畫牛。
信口作詩,有異語,人漸敬之。
饋好衣服飲食,皆受而棄之,人以此多延款道人。
道人棲古廟中。
一日於爐灰裏取金一挺,付祝云:‘爲我召僧來禮懺。
’懺畢,買一棺自坐其中,不覆,令十餘人移至城市上,手作拱揖狀,大呼曰:‘年來甚擾諸公,貧道別矣。
’雖小巷間,無不周遍,一市大驚。
復還至廟中,乃仰臥命衆人曰:‘可覆我。
’衆人不敢覆,視之,已去矣。
遂覆而埋之。
舉之甚輕,不類有人者。
”余聞而大異焉。
人又問曰:“審有道者,不宜淫且盜;淫且盜者,又不宜脫然生死。
余大有疑,以問子。
”余曰:“余與汝皆人也,烏能知之?夫濟顛之酒也,三車之肉也,鎖骨之淫也,寒山、拾得之垢也,皆非天眼莫能知也。
古之諸佛,固有隱於豬狗中者,況人類乎?予與余何足以知之哉!”
李溫陵者,名載贄。
少舉孝廉,以道遠,不再上公車,爲校官,徘徊郎署間。
後爲姚安太守。
公爲人中燠外冷,豐骨棱棱。
性甚卞急,好面折人過,士非參其神契者不與言。
強力任性,不強其意之所不欲。
爲守,法令清簡,不言而治。
俸祿之外,了無長物。
久之,厭圭組,遂入雞足山閱《龍藏》不出。
御史劉維奇其節,疏令致仕以歸。
初與楚黃安耿子庸善,罷郡遂不歸。
曰:“我老矣,得一二勝友,終日晤言以遣餘日,即爲至快,何必故鄉也?”遂攜妻女客黃安。
中年得數男,皆不育。
體素癯,澹於聲色,又癖潔,惡近婦人,故雖無子,不置妾婢。
後妻女欲歸,趣歸之。
自稱“流寓客子”。
既無家累,又斷俗緣,參求乘理,極其超悟,剔膚見骨,迥絕理路。
出爲議論,少有酬其機者。
子庸死,子庸之兄天台公惜其超脫,恐子侄效之,有遺棄之病,數至箴切。
公遂至麻城龍潭湖上,與僧無念、周友山、丘坦之、楊定見聚,閉門下鍵,日以讀書爲事。
一日惡頭癢,倦於梳櫛,遂去其發,獨存鬢須。
公氣既激昂,行復詭異,欽其才,畏其筆,始有以幻語聞當事,當事者逐之。
無何,復歸麻城。
時又有以幻語聞當事,當事者又誤信而逐之,火其蘭若(蘭若,寺廟),而馬御史經綸(馬經綸曾做御史,後因直言削職回鄉)遂恭迎之於北通州。
又會當事者欲刊異端以正文體,疏論之。
遣金吾緹騎逮公。
初公病,病中復定所作《易因》,其名曰《九正易因》。
常曰:“我得《九正易因》,死快矣。
”《易因》成,病轉甚。
至是逮者至,邸舍匆匆,公以問馬公。
馬公曰:“衛士至。
”公力疾起,行數步,大聲曰:“是爲我也。
爲我取門片來!”遂臥其上,疾呼曰:“速行!我罪人也,不宜留。
”馬公願從。
公曰:“逐臣不入城,制也。
且君有老父在。
”馬公曰:“朝廷以先生爲妖人,我藏妖人者也。
死則俱死耳。
終不令先生往而己獨留。
”馬公卒同行。
至通州城外,都門之牘尼馬公行者紛至,其僕數十人,奉其父命,泣留之。
馬公不聽,竟與公偕。
明日,大金吾置訊,侍者掖而入,臥於階上。
金吾曰:“若何以妄著書?”公曰:“罪人著書甚多,具在,於聖教有益無損。
”大金吾笑其倔強,獄竟無所置詞,大略止回籍耳。
久之旨不下,公於獄舍中作詩讀書自如。
一日,呼侍者剃髮。
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氣不絕者兩日。
侍者問:“和尚痛否?”以指書其手曰:“不痛。
”又問曰:“和尚何自割?”書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絕。
時馬公以事緩,歸覲其父,至是聞而傷之,曰:“吾護持不謹,以致於斯也。
傷哉!”乃歸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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