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啓:久以疾病不爲問,豈勝嚮往。
前書疑子固於讀經有所不暇,故語及之。
連得書,疑某所謂經者佛經也,而教之以佛經之亂俗。
某但言讀經,則何以別於中國聖人之經?子固讀吾書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於讀經有所不暇也。
然世之不見全經久矣,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
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②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爲能知其大體而無疑。
蓋後世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
揚雄④雖爲不好非聖人之書,然於《墨》、《晏》、《鄒》、《莊》、《申》、《韓》,亦何所不讀。
彼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
惟其不能亂,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
子固視吾所知,爲尚可以異學亂之者乎?非知我也。
方今亂俗不在於佛,乃在於學士大夫沉沒利慾,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
子固以爲如何?
苦寒,比日侍奉萬福,自愛。
運判閣下:比奉書,即蒙寵答,以感以怍。
且承訪以所聞,何閣下逮下之周也!嘗以謂方今之所以窮空,不獨費出之無節,又失所以生財之道故也。
富其家者資之國,富其國者資之天下,欲富天下則資之天地。
蓋爲家者,不爲其子生財,有父之嚴而子富焉,則何求而不得?今闔門而與其子市,而門之外莫入焉,雖盡得子之財,猶不富也。
蓋近世之言利雖善矣,皆有國者資天下之術耳,直相市於門之內而已,此其所以困與?在閣下之明,宜已盡知,當患不得爲耳。
不得爲,則尚何賴於不肖者之言耶?
今歲東南饑饉如此,汴水又絕,其經畫固勞心。
私竊度之,京師兵食宜窘,薪芻百穀之價亦必踊。
以謂宜料畿兵之駑怯者就食諸郡,可以舒漕輓之急。
古人論天下之兵,以爲猶人之血脈,不及則枯,聚則疽,分使就食,亦血脈流通之勢也。
倘可上聞行之否?
曹沫將而亡人之城,又劫天下盟主,管仲因勿倍以市信一時可也。
予獨怪智伯國士豫讓,豈顧不用其策耶?讓誠國士也,曾不能逆策三晉,救智伯之亡,一死區區,尚足校③哉!其亦不欺其意者也。
聶政售於嚴仲子,荊軻豢於燕太子丹。
此兩人者,污隱困約之時,自貴其身,不妄願知,亦曰有待焉。
彼挾道德以待世者,何如哉?
夫工人之爲業也,必先淬礪其器用,掄度其材幹,然後致力寡而用功得矣。
聖人之於國也,必先遴柬其賢能,練核其名實,然後任使逸而事以濟矣。
故取人之道,世之急務也,自古守文之君,孰不有意於是哉?然其間得人者有之,失士者不能無焉,稱職者有之,謬舉者不能無焉。
必欲得人稱職,不失士,不謬舉,宜如漢左雄所議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箋奏爲得矣。
所謂文吏者,不徒苟尚文辭而已,必也通古今,習禮法,天文人事,政教更張,然後施之職事,則以詳平政體,有大議論使以古今參之是也。
所謂諸生者,不獨取訓習句讀而已,必也習典禮,明制度,臣主威儀,時政沿襲,然後施之職事,則以緣飾治道,有大議論則以經術斷之是也。
以今準古,今之進士,古之文吏也;今之經學,古之儒生也。
然其策⑤進士,則但以章句聲病,苟尚文辭,類皆小能者爲之;策經學者,徒以記問爲能,不責大義,類皆蒙鄙者能之。
使通才之人或見贅於時,高世之士或見排於俗。
故屬文者至相戒曰:“涉獵可爲也,誣豔可尚也,於政事何爲哉?”守經者曰:“傳寫可爲也,誦習可勤也,於義理何取哉?”故其父兄勖其子弟,師長勖其門人,相爲浮豔之作,以追時好而取世資也。
何哉?其取捨好尚如此,所習不得不然也。
若此之類,而當擢之職位,歷之仕途,一旦國家有大議論,立辟雍、明堂,損益禮制,更著律令,決讞疑獄,彼惡能以詳平政體,緣飾治道,以古今參之,以經術斷之哉?是必唯唯而已。
國以任賢使能而興,棄賢專己而衰。
此二者必然之勢,古今之通義,流俗所共知耳。
何治安之世有之而能興,昏亂之世雖有之亦不興?蓋用之與不用之謂矣。
有賢而用,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
商之興也有仲虺、伊尹,其衰也亦有三仁②。
周之興也同心者十人,其衰也亦有祭公謀父、內史過。
兩漢之興也有蕭、曹、寇、鄧之徒,其衰也亦有王嘉、傅喜、陳蕃、李固之衆⑥。
魏、晉而下,至於李唐,不可遍舉,然其間興衰之世,亦皆同也。
由此觀之,有賢而用之者,國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猶無有也,可不慎歟?
今猶古也,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
古雖擾攘之際,猶有賢能若是之衆,況今太寧,豈曰無之?在君上用之而已。
博詢衆庶,則才能者進矣;不有忌諱,則讜直之路開矣;不邇小人,則讒諛者自遠矣;不拘文牽俗,則守職者辨治矣;不責人以細過,則能吏之志得以盡其效矣。
苟行此道,則何慮不跨兩漢,軼三代,然後踐五帝、三皇之塗哉!
清照啓:素習義方,粗明詩禮。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
嘗藥雖存弱弟,應門惟有老兵。
既而蒼皇,因成造次。
信彼如簧之舌,惑茲似錦之言。
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
俛難言,優柔莫決。
呻吟未定,強以同歸;視聽才分,實難共處。
忍以桑榆之晚節,配茲駔儈之下才。
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
遂肆侵凌,日加毆擊。
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
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
取自宸衷,付之廷尉。
被桎梏而置對,同兇醜以陳詞。
豈惟賈生羞絳、灌爲伍,何啻老子與韓非同傳。
但祈脫死,莫望償金。
友兇橫者十旬,蓋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豈是人爲!抵雀捐金,利當安往?將頭碎璧,失固可知。
實自謬愚,分知獄市。
此蓋伏遇內翰承旨,搢紳望族,冠蓋清流,日下無雙,人間第一。
奉天克復,本緣陸贄之詞;淮蔡底平,實以會昌之詔。
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恩,如真出己。
故茲白首,得免丹書。
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
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
高鵬尺,本異升沉;火鼠冰蠶,難同嗜好。
達人共悉,童子皆知。
願賜品題,與加湔洗。
誓當布衣蔬食,溫故知新。
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鉢;重歸畎畝,更須三沐三薰。
忝在葭莩,敢茲塵瀆。
晏叔原,臨淄公之暮子也。
磊隗權奇,疏於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模,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
諸公雖稱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沉於下位。
平生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
餘嘗怪而問焉,曰:“我槃跚勃窣,猶獲罪於諸公,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
”乃獨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
士大夫傳之,以爲有臨淄之風耳,罕能味其言也。
餘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
”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乃共以爲然。
雖若此,至其樂府,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
餘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
道人法秀獨非餘以筆墨勸淫,於我法中當下犁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當市致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虞;苦節臞儒,晚悟裙裾之樂,鼓之舞之,使宴安酖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也哉?山谷道人序。
“梵志翻着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
”一切衆生顛倒,類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
昔茅容季偉,田家子爾,殺雞飯其母,而以草具飯郭林宗。
林宗起拜之,因勸使就學,遂爲四海名士,此翻着襪法也。
今人以珍饌奉客,以草具奉其親,涉世之事,合義則與己,不合義則稱親,萬世同流,皆季偉之罪人也。
——《豫章黃先生文集》
士有抱青雲之器,而陸沉①林皋之下,與麋鹿同羣,與草木共盡。
獨託於無用之空言,以爲千歲不朽之計。
謂其怨邪?則其言仁義之澤也;謂其不怨邪?則又傷己不見其人。
然則,其言不怨之怨也。
夫寒暑相推,草木與榮衰焉,慶榮而吊衰,其鳴皆若有謂,候蟲是也;不得其平,則聲若雷霆,澗水是也;寂寞無聲,以宮商考之,則動而中律,金石絲竹是也。
維金石絲竹之聲,《國風》、《雅》、《頌》之言似之;澗水之聲,楚人之言似之;至於候蟲之聲,則末世詩人之言似之。
今夫詩人之玩於詞,以文物爲工,終日不休;若舞②世之不知者,以待世之知者然。
然其喜也,無所於逢;其怨也,無所於伐。
能春能秋,能雨能暘,發於心之工伎而好其音,造物者不能加焉。
故餘無以命之,而寄於候蟲焉。
清江胡宗元,自結髮迄於白首,未嘗廢書,其胸次所藏,未肯下一世之士也。
前莫挽,後莫推,是以窮於丘壑。
然以其耆老於翰墨,故後生晚出,無不讀書而好文。
其卒也,子弟門人,次其詩爲若干卷。
宗元之子遵道,嘗與予爲僚,故持其詩來求序於篇。
自觀宗元之詩,好賢而樂善,安土而俟時,寡怨之言也。
可以追次其平生,見其少長不倦,忠信之士也。
至於遇變而出奇,因難而見巧,則又似予所論詩人之態也。
其興託高遠,則附於《國風》;其忿世疾邪,則附於《楚辭》。
後之觀宗元詩者,亦以是求之。
故書而歸之胡氏。
——《山谷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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